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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庄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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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榴故事]丢失了名字的女儿们

丢失了名字的女儿们



“对了,五奶奶,你叫什么名字?”
大姐突然问道。
大家都愣了一下,面面相觑。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情,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个问题。
“霞子妈叫什么名字?”大姐又问。
大家摇了摇头。
2010年和2013年,《中国在梁庄》《出梁庄记》相继出版,前者以梁庄和生活其中的人为切入点,勾勒出中国乡村的内部结构;后者则将目光投向离开了梁庄的人,讲述了背井离乡、散布全国的梁庄打工者们的故事。
两部作品接连问世,令读者们将目光集中到了梁鸿的家乡——一个普通的河南村庄:梁庄。梁鸿成功地向读者们展现了真实的乡村图景,并以此映射出中国近几十年来剧烈变化的社会环境,以及农村面临的转型困境。
十年后,梁鸿再次将梁庄带回我们的视野,接续前两部的主题,重新审视故土,为读者们构建了一部更为完整、曲折的农村变迁史。
太阳西落,黄昏来临。
霞子妈的小院像是深陷在一个峡谷中,沉默、孤单。落日余晖打在院中那棵孤单的月季上,明亮,又寂寞。一只黑白相间花纹的小猫在院里的水井上跳来跳去,那个水井非常古老,要加一个杠杆,用手不停按压才能出水。现在,各家各户都换成自来水龙头了,只有霞子妈顽固地守着这个。她说自己都是快死的人了,换了也没意义。她知道,她一死,丰定肯定要把这房拆了。
这栋房子是丰定从中山市回来那年盖的,距今已经十八年。地是村口坑塘的一角,丰定拉了几十车沙土,一点点垫起来。从外部看,院门伸入坑塘内部,和周围的房屋自然隔开一些距离,整个院落的地平有些下陷。院子里面的地平更低,人走进去,像掉进一片泥沼地。
五奶奶、大姐、二姐、霞子妈、霞子、我,围着圈儿坐在院里的矮凳上,聊着闲天。一群女人在一起,不管多大,都又变成了叽叽喳喳的女孩子。大姐聊起她第一次来例假时的惊慌,五奶奶聊起她被定亲时内心的愤怒,其实是不好意思。霞子妈一贯的尖刻,把每个人都讽刺一遍,却被五奶奶揭发她其实算是童养媳,从小就被送养到梁庄。
“对了,五奶奶,你叫什么名字?”
大姐突然问道。
大家都愣了一下,面面相觑。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情,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个问题。
“霞子妈叫什么名字?”大姐又问。
大家摇了摇头。
“新来的万青家媳妇叫什么名字?”
大家又摇摇头。
霞子妈爆出响亮的大笑,指着五奶奶说:“管她老家伙叫啥名字,以后就叫她老不死的。”
大姐说:“五奶奶算是尊称,咱们晚辈叫五奶奶是正常,不知道名字也是正常。”
“可是,五奶奶是根据五爷的辈分叫的,是依附在五爷身上的。就像我,哪怕我也挣钱养家,在我婆家村里,人家还会说,××家的回来了,没人想起来叫我名字。”
“人家谁知道你叫个啥?不叫你××家的,那咋叫啊?”霞子妈又来了一句。
“问题就在这儿啊。”
“五奶奶你到底叫个啥?”
“叫个啥?”五奶奶用手使劲搓了搓脸,说,“叫个啥?妈啊,多长时间没提过了。”
五奶奶嘿嘿笑着,脸上掠过一阵羞涩。那是属于少女时代的羞涩,在另外一个陌生的村庄,另外一个家庭,它曾经伴随五奶奶很长时间。
我看着眼前这一群女人们,突然想到一个问题,梁庄的女孩子都到哪儿去了?我姐姐们的、我的童年伙伴都到哪儿去了?五奶奶的、霞子妈的,那个“韩家媳妇”的童年伙伴都到哪儿去了?我好像太久没想到她们了。在村庄,一个女孩出嫁的那一刻,就被这个村庄放逐了。你失去了家,必须去另外一个村庄建设新家庭,而在那里,终其一生,你可能连名字都不能拥有,直接变成了“××家的”“××媳妇”。如果你是城市女孩,嫁到一个不错的家庭,在家庭社交场合,别人会“尊称”你为“某太太”。这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。可是细究起来,作为女性,一旦出嫁,你主体的某一部分就被抹杀掉了。
我提议大家回忆一下自己少女时代的小伙伴,想想她们都在哪儿,生活如何?
我的话音还没落下,大姐就激动起来,抢着说起来。退休不久的她,刚刚找到一个少年时代的小伙伴,也是梁庄村的姑娘——
就说这次我找化荣吧。化荣我俩是同岁。从小一起上学,上到初中后,她不上了,我接着上高中。后来,我考上学,她非常高兴,那时候她刚出婆家,不上学,女孩子十七八岁都结婚了。我记得可清,她把她结婚时的一件新绿布衫送给我做礼物,当时我很惊奇,不敢相信。你们现在无法想象,这个礼物简直是无比珍贵。那天晚上她和我睡在一起,一直聊天,聊的啥我忘了,到第二天早晨,她回婆家了,我隔一天就到南阳上学了。那是年轻时候我们最后一次见面。当时,我没想更多,只想着她替我高兴,后来我才想到,她可能觉得我实现了她的梦想,她也一直想上学,上大学。我出去上学,她到她老公当兵的地方待了好多年,后来听说,她又出去打工了,就再也联系不上了。
我一辈子都在找她。找多少人捎多少信,她家里人、她亲戚,只要是大约和她有关系的,我都会让他们捎信说我在找她,想知道她的联系方式和生活情况。直到前一阵子,一个偶然的机会,通过另外一个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才找到她。她在湖北孝感生活,经济一直很拮据。我一听说,马上去那儿找她。她家是在一个没电梯的楼房里,住九层,不到一百平米,一家五口挤在那里。我一见她,和我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。当年她非常好看,现在很瘦,满脸苍白,营养不良一样。我说我找你这些年,咋找不到你。她说,我生活过得不好,不好意思回家,回家还得花一笔钱。与其这样,还不如把这钱寄给家里,更实惠些,省得见了还让父母操心我,更不孝了。我问她那你想不想这个家。我一问她眼泪哗一下流出来,说,谁不想回家,我一到节日,就很心酸,几十年,哭了多少眼泪。实际上,她婆家的那个村子离梁庄就十来里地,你看这,我俩一辈子都没见着。下一次见也不知是哪一年。
小时候一起长大,天天在一起玩,上学在家,都在一起玩,晚上还要数星星藏猫猫,打打闹闹,好得像一个人,忽然,都不见了。转眼间,一辈子过去了,都六十岁了。我最想搞清楚的是,她们都嫁哪儿,她们这一辈子是咋过的,她们还在人世没,现在有多老,她们过得到底咋样。世世代代都是这样。要是认真想想,男娃家永远在这个村庄,彼此都知道,女孩子们都无声无息,即使你打听,也很难打听到情况。我这都打听几年了,还有多少小时候的伙伴没找到。想聚一回,难得不得了,一次最多俩仨。你刚说丢失的女儿,可不就是这样。现在我想,假若我是个男孩,肯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,从小到大都在村里生活,伙伴也不会丢失。另外,即使我出门打工,或者出去工作,也会和村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,像红白喜事,等等,肯定都会回来。
我再给你算算我这一个年龄段的女孩子。梁月琴,她妈是咱妇女大队干部,坐地炮,高阶层。她妈爱吸个烟,到哪儿坐都很有官腔。她嫁得最好,老公是中专毕业,有正式工作,她婆家姐姐给她找个计生干部,也成了国家工作人员。前几年,很偶然地,我们在穰县黑楼那儿碰到了,你不知道她激动的啊,我也很激动,几十年没见面了。她倒没咋变,眼还是可大。韩九菊、王书芬,一个找了个煤矿工人,一个嫁给农民,我出去上学之后,她们出婆家后,就此再也没见过。现在,老了,才又互相找到,又开始走动。
还有王菊英、王淑英两姐妹和钱仙玲,到现在还不知道她们在哪儿,梁庄家里也没人了,就再也找不到她们了。许金铃、宋清焕,前几年听说生病了,而李贵云得了癌症,已经不在了。这些都是偶然见过一面两面,之后就再也没见过。都是听别人说。对了,前几天,在穰县县城突然碰到咱们梁家仙菊,她带着孙女,在广场散步,我是去买个东西,突然碰到,真是高兴坏了。她是换亲换到婆家的。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她。问问她咋想。
大姐雷厉风行,马上掏出电话。
五奶奶笑着骂起来:“柯叉女儿,都不会慢一会儿再打,急成这样干啥?”
电话那边传过来梁家仙菊缓慢的、成熟的声音,仿佛一切事都要经过深思熟虑才出口。
爹妈在,梁庄还是家,爹妈一死,没牵没挂,村里和咱没关系。我那个时候不能算是换亲。我1983年结婚,整二十岁。当时家太穷,彩礼掏不起,我哥找不来老婆,我就想着,我说啥也得让我哥把婚结上。就给人家说,你不给我八百块钱,我就不出嫁。
后来,拿这个钱,我哥算是把彩礼给了、酒席办了。传出去,就变成我换亲了。
可后来,我也生气,我结婚时,我爹说给我买个立柜,一百二十块钱,我嫂子不愿意,我哥也不吭声,如果我哥坚持住,肯定也行。当时我还是个小姑娘家,不会计较,可心里也多少有些伤心。
那个年代,闺女说个婆家,送点彩礼,每年望夏走亲戚,送点东西来贴补家用,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。咱梁庄家里没人了,也就没啥盼头了。我现在也不打听我侄儿们过得咋样,同辈亲、二辈表、三辈都算了(liǎo),人家对你也没感情。现在我只一心盼着我这个家好。
有时候,看着别人娘家人来给女哩出气,咱生个气也没人来,也可孤单。从小到大的朋友,也没啥来往。咋不念叨?多少时候做梦都梦见你,找你,去翻墙。想着我上穰县卫生局去见见你,心里就好了。成天在做你哩梦。
小时候一起玩哩吵哩,多开心,笑多开心,确实是那种情况。小时候谁办的坏事,几十年之后才揭晓,大家都笑疯了。上次见月琴,说起她小时候把牛粪放到老师的鞋里面,笑得气都上不来,月琴直说,我小时候咋恁坏?
九菊上高中时,咱家里都没自行车,就她一个人有,没铃没闸,碰住挨打,可咱们都想坐上,摇摇晃晃的,都吓得尖叫。
有时候也想回梁庄,找个电话问问,找找她们,可也只是想想。



霞子妈对我们的理解非常不屑:“这样问有啥意思,嫁鸡随鸡,她到那个村里,就成那个村里的人,那里也是她家。这不很正常吗?咋了,非得认梁庄才行?你五奶奶家不在梁庄,你说在哪?她儿子孙子都在这儿,她能是哪儿的人?”
二姐说:
不是,我理解这个意思,不是说追究哪是家的问题,而是说,一个女孩子,怎样才算是她自己?这个感受我很深。大姐们那个年龄,都是六十岁左右的女性,那个时候打工还没有盛行,女性还能在新的村庄认识左邻右舍,对男方家庭有真正的了解。
像我们这个年龄,五十岁左右,基本上就是一结婚就出门打工,对新村庄没有任何感情。在那个村里,肯定没有自己的位置,最多就是“××家媳妇”,而童年少年时的那个村庄,也自然早就被遗忘了。真要是从女人角度讲,我这一辈子都没根没秧。婆家哩,咱不认识几个人,娘家哩,慢慢地没几个认识咱,小时候的玩伴大多数没影没踪,娘家婆家都不是我的家。但在我自己心里,梁庄永远是我的家,哪怕回来没几个认识我。
有时候想想,作为女人太悲凉了。死了埋在婆家不甘心,好像把我一个人扔在野地里,想埋在娘家,按传统习惯,绝对不可能哩。你说,我到底应该在哪儿?再说和我一个年龄段的,杜富妮,我们俩同岁,天天在一起玩,小学同班同学,后来一起考上高中,我们俩每天一起上学放学,好得像一个人一样。后来,我到另外一个地方上学,再回来,没见她了,她出嫁了。后来,我也出嫁了。
生活稍微安定下来之后,我就回村里去找她,那时候她爹妈已经不在了,我问他们邻居,他们也不是很清楚,只说是嫁到十林街上了,据说是个修理铺,至于是啥修理铺,也不知道。我就沿着十林街去找,一直没找到,到现在还没找到。
还有仙娥、仙香,都是去婆家,然后出门打工,几乎碰不到。还有韩家秀姑,上高中我俩最好,她家里条件好,人也长得好,从小都可美,嫁到内乡,后来我去找过她,她日子过得还不错。还有仙莲,你们都知道,外面传得可不好,说出去打工这样那样,其实谁见过,都是背后瞎议论。
“仙莲其实比你小,我俩是一个年龄段的。”霞子说,“仙莲、燕子、小玉、小勤、辉子,我们六个,年龄最接近,玩得最好。仙莲是前几年她侄儿结婚,她和闺女一起回来。早些年乱七八糟的,现在听说还不错,闺女大学毕业,找的工作和爱人都不错,她们又搬回郑州生活了。
燕子,我们俩感情最最好,可是,从十几岁后我俩就没见过,听说也在北京。快三十年了,都是听人们说这说那。小玉倒是回来了,爱人年龄可大,人们议论大得很,她回来也不咋停,我就在街上,她也从来不找我,要说也挺伤心的。
小勤这些年我们见得多些,她出门打工,挣了钱、盖了房,这几年在家带孙儿,有时在街上能碰见。辉子,考上大学,分配到郑州工作,春节倒是见过几次,但也就几次。根本见不着。姑娘们一出嫁,都四散五裂,也回娘家,可是,时间碰不到一起,一辈子都不知能见几次。当年我们几个多好啊。”
大姐六十岁,二姐五十四岁,霞子五十,我又比霞子小几岁,我们几个女孩子刚好就是村庄的两代女性。



我想起我童年的玩伴。多子。顾名思义,多出来的丫头。她家门口有一个大平台,是我们那一片吃饭时的主要聚集地。多子母亲眼睛半瞎,父亲身体不好,两个姐姐都是十几岁便出嫁(和我二姐差不多年龄,我们大家都没想起她们,我也是想起多子时,才想起她有两个姐姐。其中二姐在和丈夫闹离婚期间,又回到村庄住了很长时间,人们都说她出门打工后找别人了。我还记得她窄窄的脸和灼热明亮的眼睛)。
多子没上过学,很小便成为家里的顶梁柱。她的骨骼极为粗壮,身板宽阔结实,神情郁郁寡欢,很少笑。我上学回来,先经过她家,一般是先在她家玩一会儿,然后再回家。说玩,也没什么玩的,她忙忙碌碌做饭,我跟前跟后瞎转。她妈坐在门口,听见有人过去的声音,就仰着脖子长声问候,她爹坐在屋子的最深处,吧嗒吧嗒,抽着长长的旱烟。夏天漫长的午后,我们在旁边的麦场上玩耍。她的筋斗翻得特别好,嚯嚯嚯,一连翻好几个,最后双手着地,头倒立,双脚稳稳地靠在麦秸垛上,我却像一只狗熊一样原地倒下。
那一刻,她和任何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一样,指着我,又蹦又笑,一边又翻身打几个车轮,灵巧极了。再大一些,我到吴镇读初中,她仍在家干活,我们的交往就越来越少了。我初中毕业时,听到关于多子婚姻的一些传言。先是被人提亲给我们村会计的儿子,据说是会计看中了多子家的那处宅基地。多子不太同意这桩婚事,可没人听她的。多子的大伯做主替她收了彩礼。
这期间,多子母亲和父亲相继去世,多子不愿嫁给会计儿子,又退不出彩礼,多子家的门就被封了。多子无家可归,去投奔了姐姐。最后,说了一个婆家,从姐姐家出嫁。我再也没见过多子,不知道她嫁到哪个村庄,过得怎样。她家的那处宅基地早已被一座新房取代,我甚至没有去问那座新房到底是谁家的。我现在唯一记得的,是多子紧抿着的、薄薄的嘴唇,和她在麦场上清脆的笑声。


英子。英子和我同岁,但因为上学晚,她和我妹妹在一个班级,她们俩成了好朋友。她的故事是我从妹妹那里听到的。英子十六岁就到北京打工,在那期间,认识吴镇一个村庄的女孩。那个女孩很喜欢英子,那年春节回家,她把英子叫到自己家里玩,把自己的弟弟介绍给英子,希望英子答应。
当天晚上,英子就住在那个女孩家里。半夜时候,那个弟弟摸到英子床上,强行和英子发生了关系,英子不敢吭声。第二天,英子匆匆回家。过完年又到北京打工,两个月之后,英子意识到自己怀孕了。她告诉了那家姐姐,姐姐说既然这样,那你们只有结婚了。于是,十九岁的英子和那个弟弟结婚了。没有婚礼,没有彩礼,一切都静悄悄的。
英子和我妹妹讲时,并没有觉得这件事有多严重,只是感觉非常遗憾,自己一辈子连个婚礼也没有。她丈夫也不是坏人,虽然没有格外体贴她,但也没有因此轻视她。三十多岁时,英子哮喘严重,妹妹劝她回穰县治病。英子不回,说在北京做月嫂,一个月六千多元,她舍不得。一年之后,哮喘发展为肺脓肿,连呼吸都很困难,英子才勉强回来治病。
如今,四十几岁的英子已经做了奶奶,她一个人在家照顾两个孙儿,种了将近十亩的地,丈夫、儿子、儿媳都在外打工。英子脸庞黑黑的,眼睛又大又黑,她的嘴角上扬,笑笑的,带着一丝娇俏,给人的感觉非常甜,非常亮。我印象中的英子是个爱撒娇的、很受人宠的小姑娘。妹妹说,别说有人宠了,有人能重视她一下、多关心她一下就不错了。


仙香。关于她,我只有小时候的记忆。我们一起玩过家家。躺在床上,身后放一块砖头,装作是生出的孩子。我俩头对头,围着砖头,认真地逗它笑,认真地抱起来,晃着它,让它睡觉。她结婚之后,我们在村庄见过一次。她穿着一件紫红的大衣,戴着新嫁娘的头饰,一家一家拜年。我不知道她嫁在哪一个村庄。
娥子。和多子是堂姐妹。我记得最清楚的是,有一年,娥子突然涂着口红,穿着束腰连衣裙跑到我家,说她父亲满村追着打她。她和多子一样,没上过学,但是,她父亲非常宠她。因此,娥子脸上总有不符合她年龄的娇憨和傻气。她出门打工,找了一个山里的男朋友,回来向父亲宣布,她要嫁到山里去。她父亲当即就拿着棍子,要把她的腿打断。胳膊当然扭不过大腿,娥子乖乖待在家里,被父亲以迅速而又果断的方式嫁了出去。我再也没见过她。
海平。学民的妹妹。我和她,以最痛苦的方式决裂,直到现在。上初中之后,我和霞子、菊秀、海平几个人,每天一起上学,一起放学,一起在菊秀家发呆、看月亮。我家和海平家是邻居。有一年,不知为什么事,我家和她家吵架,大人们相互指责、谩骂。我站在一旁哭,海平突然冲出来,张开手指,用指甲狠狠划我的胳膊,我愣在那里,看看她,又看看我胳膊上划过的血印。我不敢相信,她居然上来掐我,她掐我这件事所带来的伤害远远大于我胳膊上的伤。
这件事过后,海平托霞子给我递一封信。那封信非常厚。我看也不看就撕掉了。霞子说,海平很后悔,她不是有意的,她后来一直哭,你要是不和她说话,不原谅她,她会伤心死的。我没有原谅她。在那之后,我们真的不说话了。后来我上了中专,她上了高中,考上了一个医学方面的大专。据霞子给我讲,海平的母亲很喜欢干涉她们姊妹的生活。海平报考,她母亲找到海平的班主任,非让她报医学,但海平本人喜欢文学。海平结婚,她母亲找到单位,说那男的不行,非让海平退婚。对待学民、海平的妹妹海花,她母亲都用了同样的套路。学民、海花都以自己的方式反抗了母亲,海平性格懦弱,反抗不过。结婚后,生了孩子,海平和丈夫离了婚,自己辞职,学英语,准备出国。不知为何,国没出成,工作也没了。现在的海平,漂在西安。她和哥哥学民一样,从不回梁庄。
还有钱家的花子、平子,张家的小江、小果,等等,等等,一个个女孩子浮现在我面前。我一个个数给五奶奶、大姐她们听,回忆她们是谁家的姑娘,嫁到哪儿,过得怎样。其实,即使五奶奶这样村里资深的老人,也很难了解更多关于她们的信息。




“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。从梁庄嫁出去,就不是梁庄人了。你们在那儿数啥,人家在那个村庄生活也挺好的,那才是人家的家。五奶奶,你说你现在还想你们王庄吗?它和你啥关系?”霞子妈质问大家。
“啥关系?”五奶奶摇摇头,“那你可不知道,农村有句话说,八十岁老太盼娘家。有几个意思,一是希望娘家兴旺发达,二是娘家过得好,有人给自己出气,有靠山。小清你可能还不知道,前几天,你姑,今年有八十了吧?到你哥家哭,说她家老二媳妇不孝,天天骂她。
之前,她家里有啥矛盾,都是回来找你爹商量,现在,你爹不在了,她回来找她侄儿。一见到她侄儿,就哭哩不行,像娃们看见爹妈。你想啊,女的一辈子多可怜。要是连个娘家都没有,那不更没根没秧了。就我们家,我两个哥、一个弟都死了,年前,你龙叔说去走亲戚,我侄儿说,既然老人不在了,咱们是同辈,就不走亲戚了。我听了,心里就气。不管咋说,我还在,是你亲姑,你那儿还是我娘家。现在,连亲戚都不让走了,那意思是不要我这姑了,我连个娘家都没了,你说我可怜不可怜。你龙叔比我还气,说了好几次。”
没根没秧。王庄不再是五奶奶的家,她二十岁以前的生命不再重要,她的少女时代,因为主体身份的丧失而化为虚空。
五奶奶,她的名字叫王仙芝;
霞子妈,她的名字叫赵秋艳;
曾在西安待过的二堂嫂,叫崔小花;
虎子老婆,叫王二玲;
那个撕掉张香叶小字报的韩家媳妇,叫李先敏。
……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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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本文作者梁 鸿
(学者、作家、
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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