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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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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三折





行深似见

泉水沁泠




黑夜之中,岑华色慌不择路,发足狂奔。

再怎么柔若无骨的美人,抱着跑上一阵,终有重逾千钧的时候。况且运古色踹正丹田的那记“虎履剑”不是闹着玩的,是存了杀人的心思,若非硬从“箧”中挤出的第三股劲力已是强弩之末,这脚便能了结他。

岑华色咬在嘴里的血早已温凉,猛往鼻咽里窜着锈水似的浊臭,但抱胡媚世一路逃命,错过扭头吐唾的最佳时机,就这么咽落腹中又恶心得要命,正不知如何区处,脚下忽一踉跄,青年单膝跪地,没敢松手摔了佳人,乘势转头,连同满口涎津吐个干净。

几将女郎放倒的姿势,令两人贴得更近,岑华色本以为她会说几句“小心点”之类的体己话,不料胡媚色并未睁眼,轻拍他胸膛:“别停,快……快走!”便不说话,俏脸霎白、柳眉微蹙,似忍受着极大的苦楚。

岑华色缓过气来,发现腰腹间一片湿濡,女郎以“血火封”封住的创口在奔行间再度迸裂,除了持续失血的危险,不免沿途留下血迹,引来追兵。

(麻烦……该死!)

伤疲交迸,岑华色也不禁评估起独自逃生的可行性。但胡媚世令青年割舍不下的,除了美貌和媚入骨髓的纤白娇躯,还有外人不知晓的、玉霄派的惊人身家。

这座“养颐家”据他调查,本是始兴庄龙方太爷的物业,自破土动工起算,前后修了十年不止,总有能再雕琢处,仿佛永远做不完。庄门上“养颐家”三字牌匾乃太爷手书,园中有山有水,借自远方,景入园中,处处都能见巧思;若非龙方太爷沉迷方术,举庄酿成惨变,此际应是太爷养老的所在。

龙方本家没落后,物业纷纷脱手,远避尘嚣的“养颐家”荒废了好些年,甚至不在待处置的清单上,玉霄派从何得知,又是怎么买下来的,着实耐人寻味。但迎仙观香火鼎盛,码头市集发展得沸沸汤汤,半数有玉霄派的份额,据说鹿、胡二姝在执夷城还有多处酒楼食肆,身家委实惊人。

师父得胡媚世青眼,说是“人财两得”半点也不夸张,胡二掌门出手就是这座广袤幽静的“养颐家”,哪怕被说什么屋藏什么的,岑华色也巴不得这等好事二度天降,狠砸自己一脑袋。

但此际园邸的广袤,反成要命之处。

他带胡媚世逃离主屋,下意识避开火光,哪儿黑便往哪儿逃,只消出了曲廊交夹的范畴,代表是一路向外的,届时再逾墙不迟。

偏生自主屋延伸的八条曲廊,宛若八条旋飞的海蜇触手,曲廊和曲廊间所夹之的景,白日里瞧来是花巧百出,夜里却难辨西东,勉强抱胡媚世再跑一阵,忽听水声潺潺,拂面之风又湿又凉,一颗心沉到了谷底。

——不好!

偌大的庄园中,只一个方向是没有院墙的。

那爿小小飞崖悬空凸出,对正另一片小小的峭壁飞瀑,激泉飔面,令人心旷神怡。相连的曲廊次第收窄,直出崖外,以一座仅容两人对坐的小亭作结,名曰“泠水亭”;亭中的石案石墩,是从做为亭基的整块青石雕出,案上镌有纵横十九道的棋盘,终年都是湿漉漉的,洗得青石分外温润,甚是可人。

岑华色到过泠水亭一次,师父与胡二掌门对坐亭中,他只能在亭外伺候着,但对面泉瀑的水汽喷溅而来,他在阶下站没多久面发皆湿,遑论亭内?师父却赶在女郎纱衫浸透前,找借口让他退下,留一俏婢在远处厢房听传,欲在亭内做什么,简直不言可喻。

他曾幻想过无数次女郎肌透轻纱,在青石案上高高支起细直的腿儿,被师父肏得花枝乱颤;越想像不出她那冷漠高贵的脸蛋和嗓音,动情时是何等骚艳,越令青年兴奋不已,每回自渎总想着她射了一注又一注,恨不得掏空身子,全给了她。

跑到泠水亭前形同无路,虽未量过崖深几许,料想也不会只有丈余高罢?

仔细一想:只有此处无法由外部侵入,不曾发出火光或刀剑厮杀的声响,那是理所当然。

岑华色懊恼不已,脚步慢下,胡媚世察觉有异,又轻推他胸膛道:“快……快走!”岑华色摇头道:“姐姐,前头没路啦,是泠水亭。你听见水声没有?”胡媚世把玉一般的小手搁他胸膛上,似欲抚平他的躁动不安,叹道:“那就没办法了。放我下来。”岑华色依言而为。

她身上仅裹了件乌氅,难掩胴体,露出氅布的雪肌便沾着鲜血依旧明艳无俦,倒不如说正是凄艳的血色,加倍烘托出女郎的曲线与雪肤。岑华色蓦地又冒出她在亭中欲死欲仙的旖旎幻想,心跳加速。

胡媚世一手压紧创口,甚至没打算稍掩氅襟,任由绝美的赤裸娇躯尽入青年眼帘,另一只凉滑玉手抚他面颊,喃喃道:“你本该同我一块儿走的。我提醒了你三次,可惜你不听。”

岑华色被柔腻的肤触勾了魂去,总算清明未失,愕然回神:“……什么提醒?三……三次什么?”

胡媚世眉眼倏凉,冷不防揪他襟领一转,嗤嗤几下破空声落,岑华色背门一阵激痛,已中数枚暗器。

“啊!姐姐你————!”

青年眦目欲裂,正欲挣扎,胡媚世曲肘顶胸,飞快转向,以其背门挡下接连射至的袖箭,觑准林间黑影将出,按在腹间的左手捏碎最后一枚“血火封”,把迸发高热的火球塞进岑华色嘴里,一把将他推了出去。

柳玉骨等在兑换之间所换的“碎心箭”机弩,蓝图出自“猿臂飞燕门”,巴掌大小的机关弩一次装填,能发五枚两寸长的箭钉,绞紧的机簧之力十分凶猛,一丈内是致命杀器。从她们也换了另一种名为“蝎蛇五步终”的箭毒来看,四姝之箭肯定是淬了毒的。

烈火灼喉,岑华色手足狂舞,随即七窍喷火,头颅被倒卷而出的火舌吞噬;踉跄嘶嚎的凄厉模样,连追兵也神为之夺,柳玉蒸惊叫窜逃,唯恐被满头恶火的鬼怪所攫,一旁的海棠、玉簪二姝驻足怔望,俏脸刹白。

胡媚世伤势沉重,已受不住第二枚“血火封”,索性以岑华色阻挡追兵,趁其不备,奋力爬上亭阶,腰腿却被两枚弩箭射中,忍痛缩到青石墩后,堪堪避过了原本照准背心的第三枚。

“别发愣!”柳玉骨一剑斩落岑华色的火焰头颅,余势所及,火鞠似的脑袋远远旋出,断首处鲜血狂喷,被远处瀑布的激泉水风兜头一浇,仿佛下起血雨,溅得众姝满身殷红。“今夜任务若失败了,你们还想有活路么?”

海棠、玉簪如梦初醒,再不犹豫,径往泠水亭扑去。

忽听一人叫道:“姊……那大师傅呢?你也要杀么?”喑哑间隐带哭音,正是其妹柳玉蒸。柳玉骨一脚将残尸踹倒,冷冷道:“活着回去,你才能想这事。任务失败,死于此间,就什么都不必想了。”

从海棠杀死玉茗,到姐姐对二师傅痛下杀手,一路所累积的巨大压力和迷惘此时全成了不满,一股脑儿爆发开来,柳玉蒸正欲辩驳,蓦地头顶一团乌影挟香风掠过,亭前海棠、玉簪闻声回头,却被来人掌劈足勾,接连摔飞出去,快到不及看清她是如何出手。

柳玉骨寒着脸迎敌,那人松脱与破魂甲相连的钩索,从背门解下子母双剑,连剑带鞘换过几招,随手一架,柳玉骨的双剑便难进分许,也抽不回;云开月来,映出一张绝俗艳容,柳玉骨一凛:

“是你……应风色的女人!”

来者正是鹿希色。她晚于柳家姊妹离开主屋,轻功却比她们高明,中途抽身办了点事,总算在泠水亭前赶上。听得柳玉骨之言,唇勾微扬:“按这说法儿,你便是龙大方的女人?”

柳玉骨眉眼一狞,不知是觉得“龙大方”三字大有贬意,还是被当成龙方飓色的附属品,心生不满,切齿道:“……让开!”

“凭本事啊。”鹿希色淡道:“还是你就这点本事?”

“你们这些奇宫弟子,总以为自己最强,好勇斗狠,以力服人,却不知有种本事,叫‘众志成城’!”

柳玉骨忽然一笑,直是明艳不可方物,双剑微转,雕錾精巧的鸾凤剑格骤然弹出一爪,牢牢箝住鹿希色的子母双剑;就在同一时间,海棠和玉簪一左一右,点足跃起,打算直接越过雕栏,扑入亭中!不受亭阶所囿,双姝距离分得极开,就算鹿希色拦下其中任一人,也决计阻止不了另一位,这份默契与临场判断委实令人击节赞赏。

柳玉骨会在兵器目录里挑中这对凤首短剑,不仅仅是因为与她在“现实”中所用的青鸾双剑形制、分量相差仿佛,更是看上了剑格暗藏的爪形机关,一如那碎心箭机弩,只要是她觉得好用的器械,下一轮便是全员配置,以提升存活率。

为充分驾驭这两根爪枝,她还换了部《十手谱》,钻研铁尺挡架路数,加上她人高马大,膂力不逊男子,便无机簧箝锁也不易挣脱。鹿希色与之角力,罕见地被推退两步,益发焦躁,暗提一口真气,并掌推挪运化,带动四柄长短剑器匡啷啷地一阵圈转,齐齐插入地面,使的正是《天仗风雷掌》的那式“雷风欲变”。

刚柔倏转、浑无迟滞的奇诡变幻,直到剑尖入土,嗡嗡颤摇,柳玉骨都没能回过神。鹿希色小退半步,玉手连扬,身在半空的海、李双姝惊呼坠地,海棠捂着右臂,指缝间鲜血直流;李玉簪却是直挺挺摔落地面,差点痛晕过去,左大腿插了柄柳叶飞匕,血珠不沾,在月下闪着慑人寒芒。

鹿希色右手食、中二指夹着第三柄薄匕,“唰!”直指起身复来的柳玉骨,青汪汪的匕尖距咽喉不过分许,能见雪肌上泛起连片娇悚。

柳玉骨动也不动,眦目乜斜,一个字、一个字地说:“……你待如何?”

鹿希色其实不讨厌她,甚至有些欣赏——比起应风色以外的奇宫之人,柳玉骨明快果决,头脑清楚,做判断时不掺杂个人情绪;她杀胡媚世不管出于什么心情,首先是为了完成任务。功败垂成,其余都是空谈。

可惜胡媚世不能死。

今夜的降界彻底脱离了预定的计划,人、事、时、地……通通都不对,羽羊神不仅玩弄九渊使者,连同僚也一并坑害,它若不是发疯,便有不得不然的理由。它要杀的人身上必有答案。

但燕无楼一定得死,鹿希色别无选择。此人须死于龙庭山外,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,剩下的只能寄望从胡媚世身上撬得。

“有些事我想问她——自然是私底下。”鹿希色淡道:“你们退到曲廊转角的那处厢房去,我留她一口气儿让你们动手,击杀的点数我可以不要。”反正今晚也没有能计算点数的人,女郎不无恶意地想。

柳玉骨露出明显的动摇,樱唇开歙,声音却被瀑布水声所掩。

鹿希色身姿不变,匕尖稳指她喉间,视线下意识地在她姣美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,已足够柳玉骨扣动机括,弩箭“飕!”射中鹿希色,女郎连哼都没哼便翻身栽倒,箭势似将她撞飞些个,蜷曲的身子重重撞上亭阶,便即不动,湿濡长发披覆面庞。

压力倏空,柳玉骨才觉腰腿有些软,深吸了口气,转身拔起一柄凤首剑,遥见柳玉蒸兀自目瞪口呆,恨不得扑过去搧她几耳光,此际却无余力可供挥霍,明眸锐扫,沉声喝道:“完成任务!”海棠、李玉簪咬着牙,撑剑起身。

泠水亭中,胡媚世即将爬过另一头,身下拖了道怵目惊心的长长污红,宛若以麈尾蘸血书就。

她大半截身子早已麻木无感,全凭一股“不能死在这儿”的意志撑持,爬着爬着,突然间再难寸进,福至心灵,不知哪来的气力扭过螓首,见柳玉骨一脚踏在她腰背之上,举剑摆出击刺的架势,喃喃道:“叛……叛……”那个“徒”字却怎么也吐不出,不知是力有未逮还是心有不甘。

柳玉骨咬牙道:“是你们先辜负了我们的信任,‘二师傅’!”正欲出手,身子一软,仰天倒落;失去平衡的瞬间,踏在胡媚世背上的足尖本能向前一蹴,竟将趴在血泊中的赤裸女郎踢出泠水亭,被血浸透的乌氅在湿濡青石板上浑不受力,比雪橇还滑,胡媚世就这么滚下亭阶,余势不停,裹着氅子滑过厚厚的深苔湿地,一路飞出了崖角!

千钧一发,一条藕臂向下一捞,堪堪攫住胡媚世,被她的下坠之势扯得一沉,迸出“呜”的一声痛呼,鲜血混着飞瀑激沫蜿蜒直下,淅淅沥沥流了胡媚世一脸。

若非胡媚世已失去意识,当能瞧见救命恩人,竟是方才在亭外被暗箭放倒的鹿希色。

其时柳玉骨无法瞄准,全凭感觉,鹿希色幸运地未被射中要害,袖箭贴肉削过胁侧,卡于负剑用的革带,留下三寸来长的细锐伤口,直到鹿希色抢出崖角捞住胡媚世,才被彻底撕裂开来,皮肉伤这下成了深创。

撕裂的肌肉施力不得,兼且剧痛难当,鹿希色无法单臂将胡媚世吊起,攀住苔岩的另一手也稳定下滑中,不知不觉间女郎半身探出崖角,全然顿止不住。

(可恶……可恶!)

那枚该死的袖箭必然淬了毒,她趁柳玉骨等没留意,悄悄服了一枚清毒解热的丹药,但天下间除西山道的“天涯莫问”敢称万毒必解,其余毒物均需对症的解方才能救治,那枚价值五百点的“碧血丹”效用极其有限,最多就是撑到无面者找到她,把她抬到与羽羊神合作的那位神医处。

之后的发展,自是完全出乎女郎的预料。

柳玉骨等四女失去意识,必是使者体内埋藏的“连心珠”所致。这种令人瞬间昏迷的手法,正是降界得以成立的重要依凭,但胡媚世还未死,不可能是因为降界结束,羽羊神才发动“连心珠”机关,派出无面者清场。莫非——

(不行,没力气了……)

她一直是顽强的斗士,不轻易向对手屈服,但体力流失的速度,快到她不及反应。视线模糊,右臂麻木到感觉不着,无法控制五指开握;感觉像是穷尽了一切努力,实际上那些只发生在她昏沉的小脑袋瓜里,除了慢慢被拖下,现实里她什么也没做。

应……应风色,我……我要死了。

你……别来,要……活得好好的,要……记得我,别忘记曾有一个人……曾经我是那么的……

——对不起。我不是为了你死的,我应该要那样才对。

(……应风色!)





女郎猛然睁眼,摊成了厚厚两堆的饱沃双峰急遽起伏。湿气像有形之物,几乎封住口鼻,鹿希色怀疑自己是被水汽呛醒的。

她躺在靠飞崖这侧的亭阶下,才想起身,右胁便热辣辣地痛起来,是很难忍住不出声的程度。创口连着浑无余赘的蛮腰,被整圈黑布紧紧捆扎,透出清洌药香。熟悉的气味令她放下心来,鹿希色明白是谁赶在无面者之前——如果会来的话——救了自己。

“主……”

“噤声。”泠水亭内,黑衣蒙面的修长男子正检视着胡媚世的伤势,随口打断了她。“降界纵使乱了套,毕竟尚未结束。你应该同她们一样躺着不动,直到其中任一人起身,才不会被不该发现的人发现,你身上并未安置‘连心珠’。”

鹿希色默不作声。

男子半天没等到她回话,舍下胡媚世,转头蹙起白眉:“昏过去了?”

“主人让我噤声。”

“你几时这么听话?”男子淡淡一哼,听着不像生气的模样,继续低头处理胡媚世的伤势。“状况不明,你且在此躺着,静观其变。我将她安置好,便来一探羽羊神的虚实,你切莫轻举妄动。不要忘了,这里仍是降界。”将包扎好的胡媚世横抱起来,就这么走出小亭,走过鹿希色身边,如信步闲庭,忽然就消失在瀑雨潺潺间,仿佛融化在夜幕深处。

“是了,那道狼烟很聪明。”在男子的形影彻底离散之前,这是他抛下的最后一句话。鹿希色知他不轻易夸奖别人,由此可见羽羊神这一回,是狠狠摆了众人一道。

胡媚世的重要性不言可喻,她不担心男子突然回头,但仍静静躺了盏茶工夫,才忍痛起身,扶着亭柱深呼吸几口,耐着性子调匀气息,这才拔起插在地上的子母双剑,循曲廊往主屋行去。

——降界并没有结束。

连蒙面男子也这么说,此事应无疑义。这轮降界按照四位羽羊神商定的脚本,应发生于始兴庄龙方本家——也就是龙大方的老家。

龙方太爷死后,旁支分家欺长房无人,豺狼般拥上,打算瓜分这块腴肉,但过没多久,这群闹哄哄的吸血虻又缩了回去,据说是有嵧浦城那厢的豪商介入,帮着处置了龙方太爷的财产,钱都归到龙方飓色名下。是以他在山上多年,从不用为束脩发愁。

始兴庄的祖宅无论如何不能卖,遂成贪婪亲戚少数得手的战利品。现今盘据之人以本家自居,便撞在龙大方手里,杀人越货料想不会犹豫。

羽羊神显然窜改了脚本,瞒着其他同僚将使者移来此间,鹿希色是直到看见了燕无楼,才确定事有蹊跷,毕竟燕无楼与龙方本家毫无瓜葛,决计不能出现在始兴庄,这点鹿希色再清楚不过。

她趁着追柳玉骨等出主屋之际,四下无人的当儿,以手边能即时取得的克难材料,悄悄升起一道狼烟,寄望蒙面男子若于左近搜寻,见烟而至,知使者被移来此地。

也可能是连心珠的机关一发动,四位羽羊神的追踪玉牌上皆有显示,蒙面男子才找到这里,但他刻意向鹿希色提起狼烟,是不想让她往“发动连心珠”的其他可能多加臆测。

譬如打破小召羊瓶。

那名唤“小召羊瓶”的昂贵道具所藏,其实是简单的术法装置,能在一定范围内发动“连心珠”,让追踪玉牌有所感应。如此一来,当值的羽羊神便能赶到使者面前,完成布置后,再将他们唤醒即可——这就是“召唤羽羊神”之术的真面目,说穿了不值半毛钱。

羽羊神为窜改脚本,不惜隐瞒同僚,绝不会主动发动连心珠,以免其他三位的玉牌感应方位,找到这里来。所有使者突然昏迷,只有一个可能:应风色砸碎了小召羊瓶。

应风色需要她。

不管是什么原因,她都必须立刻赶到他身边。





◇      ◇      ◇





应风色在一片漆黑中睁开眼睛。

这感觉常怪异,明明是无光的、漫无边际的黑,理应伸手不见五指,他却能清楚看见东西,尽管什么也没有——再一次的,“能看见东西”和“什么也没有”两个自相矛盾的概念和谐并存,并未动摇他对自身的认知,也没什么不方便之处。

他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。

识海中窥见鹿希色那回,他对周遭的感觉便是如此。

(我……是死了么?)

应风色想不起睁眼之前的情境。每次要从梦境中醒来,梦中的世界便会天摇地动,随着“我在做梦”的念头逐渐清晰,梦无法继续维持。但这个梦不知为何非常强固,尽管已意识到“这不是真的”、“我在梦里”,甚至萌生醒来的念头,依旧稳若磐石,犹如置身于现实。

一名青衫束袖的长发男子出现在面前,持金剪子修剪花木,偶尔也提木桶杓子浇水施肥。做这事的庄稼汉不免给人脏兮兮的感觉,但男子穿着再随意,趿着木屐乃至赤脚,都给人笼罩光晕的出尘之感。若世上真有天外谪仙,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了。

那人浇着浇着,突然意识到他的视线,两人对了一眼。

男子笑起来,像是明白了什么,随手将木杓搁在桶里,拍去掌中泥土,饶富兴致打量他,连连点头,啧啧有声,半晌才扬起嘴角,很佩服似的,怡然道:

“风儿,不容易啊!能将识海锻炼到这等境地,形神合一,若有实质,性功已有小成,难怪如此,难怪如此。”

这声音……很熟悉。应风色回过神时,见男子蹲在自己身前,亲热地摩挲着自己的发顶。这在他人做来稍嫌粗鲁随便的举动,不知为何被他弄得十分自然,仿佛本应如此,应风色甚至有些舒服,像老家那头被搔肚皮的小黄狗。

他知道这人是谁了。

就算他们曾经见过,他也不该记得,毕竟那时应风色太小了。但男子的笑容真实温暖,像曾这样摸他的头几千几百次,亲近之感冲上脑门,在鼻腔里化作阵阵酸楚,鼓励他把满腔委屈发泄出来,毋须忍耐。

“叔……”应风色倔强咬唇,眼泪却不争气地扑簌落下,仿佛断了线的珍珠。

“叔叔……”

应无用仍是眯眼微笑,宠溺地摸他的发顶,和声道:“我们终于见面了呢,风儿。”





第八四折





履其虎尾

咥人之凶




在陶夷应氏这样的鳞族名门,就没有长得丑的。即便如此,眼前的叔叔仍是应风色此生仅见,披头散发的人里最好看的一个。

以一己之力降伏阳山九脉的“四灵之首”赤着白皙的脚板,裤管卷到膝上,雪白的上襦与外披的大袖衫,皆以布索将袍袖缚于腋胁,襟里露出小半截玄色中衣的交领;这般不修边幅,处处透着便宜行事、流水随心,却教人难以移目,似觉此人无比耀眼,自图画中迤迤然行出。

但应无用失踪时,应风色不过三岁,被接上风云峡还是几年后的事,他对叔叔的印象非常淡薄,泰半来自院里——小院是应无用未当上宫主前所居——的那幅肖像。

肖像并无落款,连魏无音都不知出自何人之手,手笔却十分高明。画中应无用所穿,正是这身白底染墨边、襕袖如山水的长襦衫,执杯斜坐,似笑非笑,轮廓分明的侧脸胜似玉雕,眸光极远,“闲适”二字透画而出,瞧着不禁嘴角微扬,也想舒臂大大伸个懒腰,步入画中举杯并肩,同面飔凉。

应风色打量“叔叔”,仍无法自梦中醒来,目光从搁在脚边的金剪子,一路看到了木桶竹杓,乃至周遭的花园苗圃,心念忽动:

鎏金剪刀是他父亲长置于书斋内,用以修剪盆栽,木桶和竹杓则是从小院偏厢清出,所见时已十分陈旧,不似眼前簇新。福伯把叔叔所遗诸物整理好,一一收入库房,清出院落供他使用。那是应风色接掌宗务后的事。

这片苗圃应在陶夷老家的某处,横竖府中院落无数,应风色也弄不清是哪儿,童年时母亲常带他去园子里看侍女浇水除草,让小应风色赤脚在沃土上恣意奔跑,摔了也不疼。此间就像是母子俩的隐密桃源,他没有在这见过父亲或太君——他那以严厉著称的曾祖母——的印象。

这是个七拼八凑而成的虚构场景。

真实感之所以如此强烈,盖因一切的元素皆是现实所有,并非空想,只是它们从无机会被聚拢成眼前的模样;这般人、事、物的组合,本就不存于世。

“应无用”与他目光一对上,露出赞许之色,宠溺地揉乱了他的发顶,怡然笑道:“很好很好,只瞧一眼便能会过意来,你也是很长进的了,风儿。”

应风色不觉恼怒,本能仰避,瞬间视线急遽拉高,已能与之平视,正欲反口,忽感极谬:“我在梦中斥责幻影,这算什么?为何还不醒来?难不成……我是死了么?”四下打量,却无一丝虚幻迷离,场景、知觉……无不具象清晰,就跟现实里完全一样。

若非有另一个不可思议的怪异处,他几乎以为是置身新一轮的降界,假处全是真实存有。

当他瞥见那把小巧的金剪时,立时便知其所出,木桶竹杓、乃至“叔叔”所穿的山水襦衫等,全都是一望即知;不是有人在耳边说出来历的那种“知道”,而是灵光涌现,忽然就明白了是什么。

没有术法和机关能做到这种程度——降界里常见的几种术法效果,应风色翻遍风云峡和通天阁所藏,已有一丝眉目——而梦境通常只有一个来源,就是自己。

除了“过分真实”这点太不真实,应风色可以确定这是在自己的识海之内,就是他与鹿希色曾抵达并相遇的最深处。但识海不该是这么稳固、现实感如此强烈的地方,那时他为感应鹿希色的存在,周遭成了一片漫无边际的黑,但眼前的微风、泥土,甚至圃内混杂了高墙深院独有的陈腐木构气息的芽草香气……都不是应风色日常惯见,令他不禁有些迷惑。

“应无用”笑起来。“这就是我假冰无叶之手,留给你的性功之妙了。在这个世人多半不知的领域里,你不知不觉练成高手了啊。”

应风色忍不住一哼,终于还是同幻影斗起口来。

“除非我叔叔早计划好了要离开,且铁了心再不回来,还得料到有降界和鹿希色,否则——”忽然微怔,一时失语。

羽羊神的武功很高,那是不必说了,但他背后未必没有人。若有个与十七爷同等级的绝顶高手在后头,还有什么做不到的?对比通天壁惨变,降界至目前为止还称不上真正的光怪陆离。

“……你不能否认,是有这个可能的啊。”应无用解开缚袖的布索,以杓舀桶中的灌溉之水就口。恁谁做来都嫌狼狈轻率的举动,在他却再自然不过,瞧得应风色都有些渴了。

“冰心、补叶二诀,和《九转明玉功》这样的武学,你师父是断不肯练的。他于武道自有定见,也不必强求。”应无用饮尽杓中之水,以袖抹口,倚着廊檐之柱盘起一足,含笑斜坐。“而你,从小就是一脸的桃花相,幽明峪忒多姣美少女,你能忍得住?我借泰岳之手传功于你,比你师父靠谱多了。”

应风色料不到在意识之内,会被自己幻想出来的虚像喷得一脸,又气又好笑,斗口既无意义,生气更显多余,但这口气委实难忍,胀得满脸红热:“再用我叔叔的模样说话,当心我把你变成猪头!”

应无用怡然道:“但我迄今仍不是猪头啊,你想过这是为何么?”见青年瞠目结舌,正色道:“你在梦里,何曾是心想事成?梦境若能都随心意,世上便没有恶梦了。”

这虚像说话也太有道理了——应风色意识到自己险些点头,赶紧抑住。

“‘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’,是指你醒时所见、所知、所感受的一切,那些被留存在识海深处的,会在做梦时露出一角,编织成梦境。故梦中有时顺心,有时未如人意,盖因现实如此,投影自也是这般。”

应风色想起了是在哪里听过这段话的。

小时候,韦太师叔带他和龙大方看皮影戏,贴近纸幕的皮雕影偶纤毫毕现,连镂空的花纹、牛皮色染都清晰可见;一旦距离拉开,投影越发模糊,幻化成种种诡异轮廓……

“对抗恶梦毫无意义。”韦太师叔就着花生米啜饮酒浆,一派怡然。

“……因为不是真的?”他记得龙大方抢着说。

“因为那都是真实的一部分。”韦太师叔笑道:“你能逆转时光,改变已发生的事,或把打翻的水变回原先清澈的那一壶么?”两小摇头。

“无论影子模糊清晰,靠近或拉远,皮偶就是皮偶,你没法让它消失,也用不着否认,只要把烛火熄灭就好。”老人袖影微晃,“噗!”一声轻响,纸幕后的灯烛倏然熄灭,台上台下骚动起来。“只要想着‘醒过来’,就能离开梦境,别白花气力同它缠夹。”

现在一想,才发现自己理所当然地把韦太师叔的比喻,理解成了“梦境是现实的零星碎片”,却未深究脑袋瓜里为何要留存醒时都未必记得的片段。

按“叔叔”所说,识海最深处所保留的不仅仅是碎片,而是全部。

但就像他醒着的时候,决计想不起爹的那把盆栽金剪,或也不记得跟过的上百场戏曲中韦太师叔的闲聊,却在此际,在和这个蒙着叔叔外皮的虚影相对下,透过其口一一重历;这证明他记得所有事,包括当下毫无所觉的那些细节。

“……所以你说的话,”他抬起眼眸,直视着微笑的“应无用”。“都是我让你说的?”

应无用大笑。“你没让啊,是我自己说的。你也没法让我不开口,不是么?”拍着手跃下廊阶,自顾自的往月门外行去。

应风色跟了出去,场景却未如蜃影般倒转幻变,接邻的另一处院落仍是花木扶疏,打理得有条不紊,果然是陶夷应府之内。

目光扫过廊间门牖,想知道里头住的是谁,人的长相名字以及另一种姑且称为“熟悉感”的奇异感应便涌上心头,虽然怪异,着实方便得紧,应风色很快适应了这种全知似的异能。

唯一看不透的,就只有前头信步闲庭的冒牌货。

“有种特殊的能力叫‘思见身中’,能让你潜入识海深处,一一翻阅这些在你醒着的时候,决计想不起来的片段。”应无用单手负后,并未回头,如领着侄子散步一般。“这种能力若是先天所有,必定伴随着过目不忘的本领,亦可借由道门入虚静之术练得。但无论是先天后天,均须遁入虚境,可不是闭上眼睛就行。”

“……我这便是‘思见身中’?”

“不,你的更好。”应无用的声音里带着笑意。“即使是深谙‘思见身中’之人,也无法构筑出这样真实的情境,他们就像带着清醒意识入梦,必须不断抵抗着从虚境中抽离、拉着心识返回现实的涡流,怕要闲到发慌,没事找自己麻烦,才能分神建构这些;而追求拟真的讲究,足以使他们过分意识到‘清醒’这件事,立时便脱出虚境识海。”

应风色冷哼。“那我为何能办到,天生神力么?”

“《冰心诀》让你较常人更容易待在虚境之中,就像长时间待在水里的人,他们呼吸、换气的方式渐与常人不同,最终长出鳃来,化作鲛人——当然这只是比喻而已。

“而《九转明玉功》七大篇章,更是把你的心识当成丹田淬炼,若寻常人的心识普遍是细竹篾子的强度,你现在差不多就是根杯口粗细的白镴杆,说句‘一流高手’是毫不勉强的。”

尽管“被自己夸奖”令青年心中大起疙瘩,闻言仍是一惊:“这么厉害!”

“……当然是有原因的,但平心而论你练得不错,这方面的天赋也很好,同你一道的鹿丫头就颇不如。比起你来,她是心眼少了些,没有忒多纷至沓来的紊乱杂念,意志坚定心性单纯,一旦认死,便再不动摇,天生就不适合处理太过细琐的东西。”

你这是绕着圈儿骂我罢?应风色忍着没出口,终究还是小小地“啧”了一声。

“常人的识海宛若初生婴儿,脆弱得无法站立坐卧,遑论跳跃奔跑,你的却不同。成长茁壮、锻炼精实的识海,是无法满足于沉眠的,它会自行运转,从你贮存的东西中理出脉络、汲取材料,构筑出基于现实,又未必等同于现实的——”

“……就跟作梦一样。”应风色喃喃道:“虽是假的,但它所用的材料、建构的依据……全是真实之物,比我醒着时记得的都还要真实。”

眼前的应无用并非他想像而出、按他心意行动的傀儡,而是从应风色早已不记得的三岁、两岁……乃至更早的知觉中撷取信息,包括但不限于第一手材料,譬如画中人的衣发装束等,汇总出这个“应无用”来。

他不是真的,但构筑“他”的一切并未掺假;即使基于错误的印象,汲取的过程仍是真诚无欺的。便在现实里,认识一个人也到不了这样的地步。

真假二字的判定,在应风色心中初次产生动摇。

闪电般掠过一念,青年突然对应无用出手,风掌翻飞,无声无息按向他背门,瞬间刚柔互易,雷掌轰然而出!

识海中动心即至,浑无罣碍,自天地间有这一式“雷风欲变”以来,从未有过如此完美的展现,光是这一霎间的感觉体悟,应风色自信若能回到现实,实际操演印证,威力岂止提升一倍?不由得头皮发麻——若他真能感觉到头皮的话——热血上涌,劲力急吐,竟是毫无保留。

他不知在虚境里被一掌拍中会如何,但应无用名列“三才五峰”的当世七大高手,便退万步想,自己也决计碰不到叔叔一片衣角。

——瞧你这冒牌货怎生应对!

意兴遄飞不过一眨眼,应风色立时便发现了不对:明明雷掌将至,周身却仿佛被看不见的某种黏稠之物所凝,原本呼啸而出的一掌,与背门相距的分许间全被这种异质浇灌填满,不仅难进分毫,鼻中也吸不到空气,身子就这样凝在空中,连鬓丝都维持怒扬——

应无用却像全不受影响似的怡然转身,微微让开,异样的凝结感消失的同时,应风色顺着原本的势头一掌击出,贴着身侧交错而过,冷不防被应无用伸脚一绊,倒栽葱似的头面着地。

这般摔法,脑袋怕如西瓜般迸开一地红碎,应风色连心子都快蹦出口腔,无奈变生肘腋,这点距离莫说从“箧”中运出杂气,连内息都不及反应;蓦地左腕被人一拽,整个人反向离地,滴溜溜地绕几个圈子,回神仍见应无用站在身前,单手负后,忍着笑正色道:

“晕不晕?晕了就先歇会儿,莫逞强。”

应风色还待还口,蓦地一股酸气冲上喉头,差点没憋住;瞥见冒牌货一脸的似笑非笑,益发恼火,一记“虎履剑”呼啸而出,径扫他腰际!这回应无用没再使那将人凝在半空的妖法,仍是单手负后,与他拳来腿去的,绕着廊柱栏杆跃进翻出,打得乒乒砰砰,热闹非凡。

应风色不记得打了多久,只执拗地想捣中他一拳、戳中他一指,无奈平生所学尽展,仍被随手化解,应无用连汗都没流,一脸饶富兴致的模样,最后应风色大吼一声,直接大字形倒地,又不甘心地撑坐起来,指着他眦目颤抖,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:

“你……用的不是本门武功!”

“哪里不是?”应无用笑道:“我从头到尾,就只使了《通天剑指》啊!”

“通你妈——”应风色差点没给气死,转念间忽明白过来,是在哪里见过这一幕。

那年他三岁,叔叔返家省亲,太君指示父亲将小应风色——当时他还不叫这个名儿——送上龙庭山,继续为陶夷应氏留住宫主大位。叔叔照例搬出“至亲不近王座”的说帖,边说边逗弄膝上的侄儿,不想太君这回是认真的。

她决定了的事,没有人可以改变。

父亲和叔叔彻夜长谈,饮到天明,乘着酒兴拉叔叔到院里,坚持兄弟俩比划一场:“你别忘了,我当年也上过龙庭山的。要……要不是得回来继承家业,轮得到你当宫主!”结果毫无意外,以父亲大字形瘫倒在廊阶下作结。

“他妈的,你使的……不是本门武功!”

“我从头到尾只使了《通天剑指》啊!”

“胡……胡说,你明明用的是掌法!”

“以掌代指而已,这是让你啊兄长。”

母亲抱他在窗边瞧着,罕见地无有笑容。

叔叔失踪后,妖刀终战又过年余,魏无音乘软轿来到应府,领约定中那个该叫“应风色”的小孩。他那会儿还在封邑养伤,受不起山道折腾,没法上通天壁,但风云峡等不了了,再拿不出重整旗鼓的态势,阳山诸脉怕不是要联手分了这个曾出过最多宫主的宗派。

一向温婉承教、毫无主见的母亲不肯让他走,不知使了什么法子,硬把他留在家里。魏无音与太君商量好,先在府里住上半年,替应风色打好根基,此后每半年来陶夷指点加验收,三年之后再带他返回风云峡,这事才算有了圆满的第一步。

那时候,他是非常、非常喜欢魏无音的。

尽管魏无音满脸病容,说话总有气无力,同鬼故事里的僵尸差不了多少,但他的穿着打扮像极了叔叔,太君对他很是客气,而母亲流着眼泪绽出笑容、向他盈盈下拜的画面,更在男童心头萦绕不去,由是坚信师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。

魏无音教他扎马练气,还给了他有趣的小人书——父亲管那叫拳谱——半年的时间过得特别快,师父离开应府那会儿,他还流了大半天眼泪。

母亲说魏师傅病了,得让大夫好生医治,将来身子大好了,才能教你更高深的武功……说着眼眶就红了,小应风色尽管聪明伶俐,却无法理解母亲到底为什么伤心。

“……只要能平平安安长大就好。”母亲总是这么说。

魏无音信守承诺,无论伤势如何,每半年就来陶夷郡一趟,在府内住上大半个月,悉心点拨男童武艺,但应风色看得出他越来越严肃,沉默比说话的时候要多得多,最后甚至收走了所有的拳谱剑经。

“那我接下来要练什么呢?”临别之际男童问。

“扎马就好。至多再练一练‘天泽辨’,其他就不必了。”魏无音淡淡回答。

“天泽辨”是《虎履剑》的入门基础,练习步法和松胯拧腰之类的热身动作,应风色连六十四式《虎履剑》都已练得烂熟,功架与拳经所绘一模一样,以五岁的孩子来说简直是神童,府中众人无不将他夸上了天。

老太君虽不会武,可奇宫高手也见过几代人了,闻言疏眉垂落,面色有些不好看,只让父亲亲送魏师傅一程。

当晚,应风色罕见地听见双亲争吵——说是吵架,但其实只听到父亲嘶哑的嗓音,背景里那间或依稀、强自隐忍的轻细抽噎,估计便是母亲。

“耘娘,魏师弟不是那种威福自用、爱端架子的人,这事十分严重……让他从根基练起,代表风儿全练错了,贪多嚼不烂……他不是咱们府上的武师,指剑奇宫更不是什么三脚猫的四流门派!习武哪有人不上山的?

“是,要是当了宫主,同二弟一般,虽不能娶妻,不是还有寄发么?不会让他出家当和尚的……你是不知道那些个花花宫主们有多少寄发,山下三妻四妾还比不上——

“你别……别这样!不能再说这种话了……太君是疼你,能容忍你一回,也是魏师弟给了台阶下,太君不得不卖他面子,可一不可再。若人人都这般裹胁,这家太君还能当么?别……这种话……求你别说了!听我一回罢,耘娘!”

从那天起,母亲越来越不常笑,总是瞧着瞧着,忽然就对他流下了眼泪。

他离家的时候甚至没见着母亲,他们告诉他母亲病了,却不让小应风色瞧去。太君亲自牵他步出家门,直到应风色上了软轿都不肯放开,那草纸也似的粗凉肤触令如今想来,还禁不住地头皮发麻。

“要像你二叔那样,光宗耀祖,再回来瞧你娘。”老妇人轻道。

上山之后,太君一次也不曾批准过他回家省亲,娘亲年年派人送衣衫银钱到风云峡,来的既非母亲身边的丫鬟仆妇,也不是应风色熟识的府内人,说话皮笑肉不笑的,问什么都只得满口虚文。

应风色十岁那年太君逝世,遗命他不许回陶夷奔丧,此外再无只字片语给这个离家多年的孙儿,“该说的在你上轿时都已说完”之意,就差没遣人刺在应风色手臂上。

隔年韦太师叔也走了,应风色以宗主的身份,在偏听接见府中派来的使者,是一名老账房,应风色还记得小时候让他抱着玩过。带上山的礼物十分体面,银钱更是偌大手笔,却没有衣衫靴鞋之类的贴身日用。

应风色在谈话的某个瞬间,忽明白母亲早已不在,他们一直瞒着他——自是出于太君授意。母亲……是什么时候走的?他翻着衣柜底层那些早不合身的衫裤,试图找出风格丕转的起始点。

不对。他上山头一年,自称衔母亲之命的那人他完全不认识,体贴的母亲才不会这样做。不让母亲身边的人来,是担心她们一没忍住,向他吐露母亲的死讯么?很有可能。

而他离家那天,母亲甚至没来送他,会不会在那时,母亲便已——

应风色望着月门的另一侧怔怔发呆,门里黑黝黝的,仿佛随时会跑出什么噬人的怪物。现在他明白,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了;穿过这座月门,就能抵达母亲独居的小院。

他会在院里,找到答案么?

应风色静静坐了许久,始终没有起身的勇气,转头望向应无用。

衫如山水的披发男子,温柔地接住他的视线。“你没看见、没听见的,不会在此出现。就像你没问过我‘叔叔你去了哪儿’一样,在你心里本能地知道,这不会有答案的。但无论你做了什么,或没做什么,她都不会责怪你。

“她用了一个很傻的法子,或许也是她唯一能想出的法子,想把你留在陶夷,头一回看似成功了,第二回却不幸失败。所以你必须好好活着,努力活下去,这才是她最大的愿望。”

应风色抬起眼眸。

“你说我的识海与众不同‘是有原因的’,我……是死了么?”

“没有身体的负累,心识自然能更加精纯,也更为超脱。”应无用微微一笑,正色道:“你还没有死。死后有知否,至少你我目前都不知道,你的心识之所以还能运作,是因为暂时寄附于别人的肉体之上;这些原本贮存于识海最深处的记忆片段,如搬仓库般一一移转,顺便盘点了一下,姑且当是晒太阳罢,所以你才见到了我。

“但现在,你得做个选择。你和这具身躯的原主之识,双双困于识海,肉身无主,祸福难料。要不你将身子还给他,要不,你得带这副躯壳离开险境,若是再来一次逼命之危,十之八九无法转移心识,逃出生天。你知道,人的运气不会总是那么好的。”

应风色被他说得有些懵,隐约记起一丝遁入识海前的意象,因为最强烈的总是疼痛、愤怒,遭受背叛的错愕与不甘……涌上心头的瞬间,不免下意识甩头驱散,以致迟迟无法想起全貌,听得皱眉:

“原主之识……这儿还有别人?我怎地没看见?”

应无用从腰后取出一把长柄镜,那黄镗镗的水磨铜镜不过掌心大小,打磨得十分光亮。披发男子将铜镜对正了他,忽尔扬声:“且瞧瞧,你到底是谁!”

应风色定睛一看,铜镜中所映,赫然是一名深目高颧、五官分明的黝黑青年,惊骇地抡拳敲打,仿佛被困在镜里,沙哑的声音便在镜外也能依稀听见:“长老,救我!这儿……这儿是什么地方,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?我……我这是怎么了?长老……长老!”

(不要……我不要这样……不要……)

——我不要……我不要!
TOP Posted: 05-26 17:01 #42樓 引用 | 點評
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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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五折





使君入眼

莫谓含情




应风色若能动,这一照面的震惊足以让他跃起,撞破床板也不奇怪。近距离看见自己的死相,对任何人来说,都是太过惊心动魄的体验。

但他就是动不了,连挪挪手指都办不到。

与其说被点了穴道,更像是意志尚未浸透陌生的躯壳,五感也还不习惯回报新主,各自空转,齿轮始终无法咬合。

毫无疑问,他正“待”在韩雪色的身躯里,《夺舍大法》最终发生了效果,赶在应风色的肉身死去前,透过预留的识海后门,将心识移转到韩雪色身上。通天阁中关于夺舍的记载,空泛到近乎乡野奇谭的地步,毫无价值,这也是何物非的盘算何以如此异想天开,引人发噱。

可应风色成功了。

兴许是天意使然,足以证明应风色是天选之子,但他很快就明白幸运与否,还不到盖棺论定的时候。

韩雪色的眼珠子动起来,像睡眠中无意识翻身——自非应风色所能控制——就这么瞥见脸畔那“物事”:

一块比拇指指甲略小、碧莹莹的琉璃破片,在半涸的乌沉血泊中格外显眼。那是在应风色怀里撞碎的“小召羊瓶”的一部分,夹于衣褶,边缘沾着极其细碎的血肉,或嵌入伤口,拖命而逃的应风色却不自知;及至倒地才弹出衣间,被缓缓汩溢的积血推向床底。

琉璃片内侧嵌着小爿螺旋符纹,状甚繁复,按理一瞥之间绝难辨认,然而应风色的意识尚未与韩雪色的身躯嵌合,“身魂两分”的状态与识海内有着异曲同工之处,虽不能如虚境中一般所见即知,瞥见螺符的瞬间,于通天阁翻查过的术法典籍浮上心头,立刻认出是“飞赴律”的咒式特征。

在奇宫的术法系统中,“律”是最基本的构成,通常只管理单一动作;“飞赴律”顾名思义,乃是对合之用,将一组飞赴律分镌两处,彼此会相互吸引,直到贴合为止。将其余限制条件也以“律”的形式加诸于其后,就能构成更复杂的术法效果,称之为“旨”。

一个术法符阵最少须有三旨,即提供推力的“引”、导行力量(通常是地力)的“驱”,以及规范其效的“的”,名曰“三旨定纶”。

飞赴律最常用于定位,从旨构最简单的“定影咒”,到繁复已极的“山岳潜形阵”、“周流金鼎阵”等,都少不了飞赴律的螺形刻纹。应风色对于在降界中使者的行迹无不被羽羊神掌握,早疑心是借术法之能,可惜器物携之不出,只能在通天阁翻遍典籍,复习可能使用的咒式结构,以期窥破降界端倪,印证此节,不料在此时派上用场。

小召羊瓶内刻有飞赴律,如此一来,羽羊神的手法可说不攻自破。

瓶子摔碎的同时,不但启动了迷昏使者的机制,飞赴律也能向镌有另一半螺咒的术法构式发出对合信号,羽羊神循迹而至将众人唤醒,完美呈现小召羊瓶“能于降界召唤羽羊神”的功能。

而他把刻有完整螺咒的破片挟带至此,怕羽羊神转瞬即至,再不离开,岂非后悔莫及!

(动起来……拜托……怎么不能……可恶!)

应风色活像自梦魇中回魂、又未全醒,明明意识清晰,偏无法任意使唤身子,急如热锅上的蚂蚁,心底把韩雪色的祖宗十八代都骂完了,忽听喀的一声响,门扉推开,一双夜行靴窜入,驻足尸身前,服贴的鱼皮革料裹出两只比手掌略长的纤巧金莲。

想起把玩这双美足的种种好处,应风色心中一荡,眼前陡黑,刹那间竟有魂散之感,赶紧收敛心神。而继眼耳之后,嗅觉似也搭上了线,熟悉的肌肤香泽混着汗潮血味,还有一丝湿漉水汽钻入鼻腔,让他几乎叫喊出声。

——鹿希色!

女郎是他此际最想见的人,也是唯一能放心依靠的伙伴,能教她头一个摸进厢房,简直幸运得无以复加。

兴奋仅持续了一霎,韩雪色的身体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,喉头仍作声不得,也无法挪动手脚弄出噪音,让鹿希色察觉床底有人。正自着急,女郎修长的大腿与浑圆的臀股忽绷紧了裤布,自床沿沉落诱人的曲线,她伸出穿戴着破魂甲的左手,微颤的指尖迟迟无法抚落,就这么悬在尸体胸前。

应风色几乎在同一时间里感应到她的心痛,像尖刀戳进胸膛一通乱搅、把什么都剜碎了似地痛着,比运日匕捅进腹间更难当。

他甚至不知道鹿希色会掉眼泪。

“答”的一响,豆大的泪珠落在尸身胸口,第二颗砸碎于苍白的尸颜,第三颗则坠入半涸的血泊……鹿希色揪住尸体的襟口,像要把他拉起来,却使不上力,光润白皙的手背绷出淡淡青络。

(别哭……我在这儿……我没死……)

心碎的感觉并未停止。若能自由控制韩雪色的身体,可能会痛到叫喊出来也说不定——应风色心念电转,决定冒险赌一把,凝思入神,重又回到识海,鹿希色的心痛在虚境里感受更强烈,却非是以疼痛的形式,而是如海潮般一波波袭来,令他几乎无法维持识海的具形。

他与鹿希色合修性功,有过在彼此识海相遇的体验,对她的心痛能有这样强烈的感应,证明了两人间不寻常的牵系。但鹿希色并未运使性功,两人无法在识海之内沟通,况且夺舍一事说明不易,言语都未必能说清,况乎心识?

易地而处,若应风色目睹女郎尸体,大恸之下神识恍惚,依稀听见女郎的魂灵对他说“我没死,我在别人的身体里”,回神时,难道会信以为真?可能性微乎其微。

“……情况没变,你实不该在这里。”

“应无用”的声音自身后传来,下一霎眼,青衫男子已在面前,与识海一般的震颤动荡,仿佛随时有可能会崩解。“再不回到现实里,韩雪色的身体就等不了你啦。他的心识被你禁锢,不得自由,待无主之躯衰弱至死,不过多添条冤魂罢了,这又是何苦?”

“不行!我……我一定要让鹿希色知道……”但也明白识海支撑不了多久,咬牙沉声:“我还有多少时间?”

应无用两手一摊。“现实一息,此间一刻。这是非常粗略的估算,眼前境况也毋须我多说了。你想告诉她的事,须得是她此前所不知、但眼下立即能印证的,否则就像黄粱一梦,回神必不当真。”

虽是意识深层的想像集合体,但这“叔叔”也太靠谱了。应风色精神微振,想起入睡以前,在房中胡乱写了些东西,其中一纸尤难释手,带上床榻辗转沉吟,最后折成数折放入单衣襟里,以手按之,这才安心进入了梦乡。

那是他经历了一天迎接西山使节的繁文缛节,冷眼旁观,心有所感。尽管韩雪色毫无一宫之主的架式,毛族那厢商多于官,也算不上称头,毕竟是塞满驿馆大厅里外的排场,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;被人群簇拥的韩雪色极不自在,一旁陪伴的燕无楼却是踌躇滿志,倒像他才是指剑奇宫的主人,毫不心虚地收下了纷至沓来的客套恭维,满面春风,不可一世。

把毛族人的面孔换成三铸四剑、乃至东海武林各方势力的要人,差不多就是君临阳山九脉的感觉了罢?叔叔当年,过的就是这种生活,日日须得应对这些货色,送往迎来,舞袖回风么?

那还真是……半点都不值得啊!

这是自上山以来,应风色头一次对宫主大位生出厌弃之感,还不如——

回过神时,青年已在案前写落满纸荒唐,对着其中一张怔怔发呆,甚至携上床榻,意外地将纸头带入此间。

过往入降界时,连贴身的单衣都被换成降界之物,似乎谨守“两界之物不得相通”的原则,非但降界所得携之不去,现实之物也带不进降界里。

这回羽羊神不按牌理出牌,应风色却是穿着入睡时的衣裤苏醒的,取自兑换之间的装备是一层接一层往外添,便条好端端收于怀襟,虽说未能取出观视,着装时亦曾摸过胸口,确认此物仍在。

(对了……就是那个!)

他翻书似的,将自己提笔书写、躺在床上高举观视,最终折入怀襟的画面一一取出,使劲传入鹿希色的脑海之中。维持单膝跪姿的丽人如在远处,低首敛眸,置身于漫无边际的一片黑里。应风色看不清她的面孔,只能凭借感觉,认定是念兹在兹的鹿希色,但女郎毫无反应,兀自怔然。

“在我怀襟……那张字条……写给你……”看着周遭空间即将崩坍,应风色心急如焚,奋力喊叫:“鹿希色……鹿希色!”

女郎突然抬头,四下张望,模糊的面目清晰了起来,倏忽来到身前。两人视线交会,鹿希色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,与他四臂交握,嗓音穿透了寂静无声的意识之域,回荡在青年的脑海里:

“是谁?是谁害了你?”

随之而来的坍垮崩毁,夺走应风色最后一丝清明。在被拉出识海的瞬间,仿佛回应女郎穿透魂灵的一问,眼前浮现了众人接连围上,搠入运日匕的画面——





应风色睁开眼,无声吞着床底污浊、满是血腥味的空气,从额角一路蔓延到脑后颈椎的剧烈疼痛,说明了适才的凶险。

按“应无用”之说,若他没能及时回到身体里,而韩雪色的意识仍被《夺舍大法》禁锢在虚空某处,这具身躯就会因为“有体无魂”之故,无法行走进食、没有意识,终至衰弱而亡。

不及庆幸逃过第二次“死亡”,床外鹿希色已起身,尸体前襟完好如初,不像被翻动过,鹿希色也未察觉床下有人。不管她有无接收到应风色的意念、有没有把它当回事,期待的终究没有发生。

未闻房门开阖,另一双夜行靴已立于床尾,无声无息。或许鹿希色急急起身是因为这个缘故。

“你不该出现在此。”经簧片变声的嗓音,明显是自羽羊盔发出,但语气不是应风色熟悉的那位,也不是女羽羊神,不是霸道蛮横的刀鬼,而是不曾听闻的第四位羽羊神。为什么……它会同鹿希色这样说话?

“若我记忆无差,我方才是让你伏于原处,待其他使者苏醒,再一同行动,莫要引人注目才是。为何自作主张?”

“你这么说……”鹿希色转过身。

“是不想让我看见这个么,主人?”

应风色的心沉到谷底。在这世上,能让鹿希色如此称呼之人只有一个,便在床笫间摆布得女郎欲仙欲死、魂飞天外,彻底占有其身心,他也没法让鹿希色改口这样称呼自己,哪怕是为了情趣也不行。

“……你师父就特别金贵,管叫师尊不够,还要你为奴为仆,做牛做马?”缠绵过后,两人腻在汗湿的锦被里交颈叠身,随意温存,不知怎的突然聊到冰无叶,男儿不无妒恨地揶揄她,

女郎伸手抚他面颊,眯着媚眼似笑非笑,仿佛宠溺地调戏着心爱的小猫小狗一般,连衅意都无比诱人。

“继续啊,别停下。我最喜欢看你这样,轻轻一掐都能滴出醋来,是沾黄鱼好呢,还是拿来烧五花肉?”说着居然吞了口馋涎。每回欢好过后她胃口总是奇佳,这也想吃那也想吃,点菜能为她带来极大的乐趣。

应风色不乐意了,板起脸来一甩头,攫住她修长白皙的腕子,粗鲁地拉进了怀里。

“我是你的男人,岂能让你喊他‘主人’?我才是你的主人!”

鹿希色噗哧一声,约莫是不想太过刺激他,引发什么误会,定了定神正色道:“我便是自己的主人,是我选了要爱你、陪你,才能一生不变。若非自主,不免随波逐流,便许你一生,你能信么?”男儿无言。

“别的无垢天女我不知晓,‘主人’于我,不过一纸契约罢了,他答应了我一些事,我同意付出相应的代价,在他履约之前,我会一直这么喊他。”女郎突然笑起来。“就当是提个醒呗。”仔细一想,似乎也有道理。

其他无垢天女,与鹿希色尽皆不同,个个把冰无叶当祖宗、当宝贝,捧在手里捂在怀中还不过瘾,非要鄙薄天下男子一番,才能显出主人的高贵不凡。只鹿希色不来这套,看待冰无叶的眼光客观到近乎冷冽非情,敬畏他的武功智慧,也嘲弄他的洁癖和审美,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并不会让应风色醋劲大发,生出自己偷了谁家女奴姬妾的错觉。

为此之故,世上能让鹿希色以“主人”相称的,也只有那个人。

(冰无叶……竟也是“羽羊神”!)

他始终认为山上有羽羊神的内应,冲入主屋时,一度猜测燕长老会不会就是与羽羊神合作之人,不知何故双方反面,或已无利用的价值,羽羊神才假九渊使者之手灭口。他阻止众人对燕无楼下毒手,正是考虑到“敌人的敌人或可为友”此节,无奈人急无智,最终谁也没听他的话。

直到发现胡媚世亦是狙击的目标,应风色更多几分把握,羽羊神引玉霄派诸女杀之,与龙庭山众人对上燕无楼如出一辙,万料不到冰无叶才是真正牵扯其中的正主儿。

问题是:通天壁惨变后,冰无叶经脉俱废,同废人也差不了多少,平日里极罕露面,应风色见过他一两次,不是坐着木轮椅,便是倚在肩舆软垫上;对外宣称是在惨变中受的伤,其实当日他人根本就不在通天壁,料想是为贝云瑚之事,遭十七爷下得重手。

十七爷的能耐应风色是亲眼目睹的,冰无叶就算恢复得再好,能干这种黑衣夜行、里应外合的辛苦活儿么?

应风色这时才意识到,房中这位“羽羊神”话里的含意:能一气放倒众使者的神秘手段,对鹿希色是没用的,她才能率先来到这里,“主人”才会让她“伏于原处,待其他使者苏醒再行动”。她是九渊使者中的眼线,是秘密潜伏回报声息的暗桩——

也就是背叛者。

不,应该说打从一开始,她就是安排好的间谍,混在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之中,凭借果断的行动与过人的身手赢取众人信任。谁会怀疑表现靠谱又赏心悦目的女队友?

况且,她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。

应风色如坠冰窖,从头顶冷到脚底,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着。

“……我并不知道他死了。”

发自羽羊盔的竹簧异声,强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中,被鹿希色称作“主人”的男子——姑且认定是冰无叶——淡道,平抑的语调没什么起伏,也与印象中的幽明峪之主相契。

“从那时之后,我没再见你掉过眼泪。不过也难怪,有合体之缘的男人横死在眼前,我能体谅你的心情,不追究你何以至此。后头的事你就不用管了,以免被羽羊神发现,速回山上等我。”

(她终究……是为我掉了眼泪。)

应风色心中五味杂陈,与女郎极尽缠绵之能事、仿佛没有明天似的每一夜翩联浮现,占据了所有的思路,他很讶异自己居然不恼也不恨。不同于龙大方背叛时的错愕狂怒,只要鹿希色是真心爱他,他可以不计较她最初时的别有居心——

“什么……原来如此。就算是绝顶聪明的‘主人’,也有囿于事象表面的时候啊。”女郎淡漠一如平常,听不出哽咽,似能想像她一脸嘲讽、似笑非笑,让人又爱又恼的冷艳模样。“我一直以为你和别的男人不同,对女子的贞操没有那些可笑而多余的无聊想像,真是太令我失望了,主人。”

冰无叶没有答腔,应风色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,只听女郎娓娓续道:“虽然起初我没打算陪他睡觉,走火入魔那会儿是纯属意外,但男人毕竟是男人,睡过之后对执行任务大大有利,横竖也不是我费劲儿,打开腿儿快活就行,才一路让他睡到现在。他不是我男人,我更不是他的人;我,才是我自己的主人。”

冰无叶淡道:“为几滴眼泪解释这么多,看着是挺心虚的啊。”

“我是为另一件事流的眼泪。看来你还不知道,说不定一会儿你也会流泪。”鹿希色的声音听来带着笑,当然是恶意满满的那种。“我杀了燕无楼。约莫比你预定的要早了许多,不过既已践约,我们之间的瓜葛,差不多该结束了罢,主人?”

“……你杀了燕无楼?”

“尸体在主屋里,你走一趟便知。他是此番降界的目标,羽羊神……终究早你一步。”鹿希色笑道:“现在我能说了,我始终不觉得,你有对燕无楼那厮下手的打算。智谋冠绝当世、伟大的冰无叶之所以同一名九岁的小女孩缔约,不过是想将她留在身边,这手活棋虽不知能怎么用,时候到了自然有用。无家弱女,价值岂能与夏阳渊长老相提并论?”

“君子绝交无恶声。”冰无叶道:“你既完成目标,我也没有再留你的理由,毋须言语挤兑。你这便要走了么?”

“你若想拿回‘龙雀眼’,我现在就能挖给你。”喀喀两声,似以指甲尖儿轻敲着玉石一类。

应风色与她亲密已极,没见她身上嵌有珠玉之属,更别提什么需要“挖”出来的。龙雀眼又是什么东西?

“鹿石价值连城,这一枚尤非凡品,我本来就打算送给你的。”冰无叶道:

“但也得取出后,你才能兑换银钱,保后半生衣食无忧。若信我言出必践,可暂时回转幽明峪,待我为你取出龙雀眼,换一枚新的义眼与你,另外给你准备些金叶,权作上路的盘缠。”

(是……是眼睛!)

应风色想起女郎厚而长的滑亮浏海,总若有似无覆住左眼,鹿希色不喜欢与人对视,眸光冰冷而空灵;欢好时要不激烈索吻,仿佛难以餍足,便是昂颈扭头,像承受不住似的弓起娇躯……男儿总以为是雄风之至,摆布得她死去活来,如今想来可能是怕他窥出不自然处,刻意避开左眼。

“我们有这种交情么,主人?”鹿希色语带嘲讽,忽然“啊”的一声,击掌笑道:“以主人的洁癖,此物装入我眼眶中,血肉交缠,不管再怎么价值连城,此后主人只要想到它裹满奴婢身子里的汁水浆液,贴肉煨得温热一片,怕是连饭都吃不下,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,眼不见为净。

“是了,此物能贮入声音影像,装入我体内之后,主人却一次也未取出观视,是不是怕见他在奴婢身上奋力驰骋、挥汗如雨的景象?还有欢好时的喘息、呻吟,以及唧唧有声的湿滑浆响——”

“够了。”冰无叶打断她那毫不掩饰的讥诮,淡然道:

“我对你母亲的遭遇深感同情,或还有一丝遗憾歉疚,但并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多。反过来说,想离开也没那么难,用不上激将法。既然不愿接受我的好意,你就走罢……快些。”

连在床底下的应风色,都能察觉末尾二字的急促,鹿希色的夜行靴忽消失在视界里,伴随着轻细的“喀!”窗櫺闭合,那缕若有似无的肌肤香泽消失无踪,犹如一场无迹春梦。

女郎临去之前,依稀听见她喃喃道:“……真能走得了么?”透着难以言喻的自嘲与寥落。

不及怅然,冰无叶也失去踪影,隔邻传出极细极微、却无法忽视的动静,应风色辨出是机关开启之声——藏着韩雪色的床底暗格被人打开,安静不过片刻,几不可辨的脚步突然变得清晰,来人的鞋履声带着明显的烟火气,砰砰砰地翻箱倒柜起来。

“怎么……不见……可恶!”尽管刻意压低了嗓音,竹簧的嗡嗡振响还是能辨别出显而易见的女子声线。

(是那位女羽羊神么?)

门扉“咿”的一声推开,第三双夜行靴跨过低槛,却未继续迈步,来人低唤:“……小姐!”却是朝外头喊的。尽管刻意沉声,却难掩那股子温婉,是应风色最欣赏的千金闺秀型,辨不出年纪,只觉十分沉稳,并无一丝仓皇失措。

第四双靴子才到门外,经竹簧变声的嗓音愕然低呼:“怎……怎会如此!”差点没抑住音量。女羽羊神是个有“小姐”身份的人,应风色暗忖,如非年纪很轻,就是云英未嫁。

先进来的侍女,与她没有明显的修为差距,起码从脚下功夫听不出,来历绝不简单。

女羽羊神径入室中,屈膝伸手,不死心似的探过尸身鼻息颈脉,啧的一声:

“可恶!怎会如此轻易便死?”难见神情,分不清是惋惜或懊恼。应风色索遍枯肠,想不出鹿希色、柳玉蒸及无乘庵诸女外,还有谁会对自己的生死如此上心,又能符合此姝的年龄武功,只觉其中迷雾重重,摸不着脑袋。

“……由腹间创口推断,或是运日匕所为。至少有三处。”侍女蹲都没蹲下,只一瞥便得此结论,眼光不可谓不毒。

“窝里反?”女羽羊神尾音微扬,隐带杀气。

“有可能。”侍女低道:“但小召羊瓶既碎,使者自都昏迷不醒,能劫走点子的,必不是杀死应风色之人。这或许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,只是不巧撞到了一处。”足尖轻移,从应风色难以望见之处拖过另一块莹碧碎片,示以其主。

女羽羊神“砰!”撮拳抡墙,打得粉尘迸碎,切齿道:“咱们费了这么多年的工夫,精心布置,不惜血本拉联西山的官署商团,在燕无楼和那些央土武林人的身上耗费心血无算,好不容易才等到机会,将阿雪劫出那杀千刀的奇宫,怎会出这等纰漏!阿雪若有个三长两短,我怎生……可恶!”

侍女柔声道:“小姐顾惜旧情,念念不忘,韩公子一定不会有事。横竖不离此间,咱们仔细寻找便是。”女羽羊神颇受鼓舞,声音明显打起了精神,沉吟道:

“媚世办事一向牢靠,说不定有什么顾忌,才把阿雪藏到了别处。找她问个明白。”

应风色心想:“玉霄派果然与羽羊神有勾结,却非起初的那一位,而是这名女子所扮。双方看来并不合拍,起码这回她是不知情的,不晓得迎仙观养出的徒子徒孙,竟对胡媚世出手。”越觉女子口吻似曾相识,那一口一个“阿雪”,印象中听谁这样叫过韩雪色——

章尾郡始兴庄。

那宛若妖怪般、枝桠恣意横生的老樗树下,还有死而复生的阴人,发狂也似蜂拥而上的平民百姓……

他想起她是谁了。那依偎在十七爷身畔,蜂腰盛乳、体态婀娜的女子,蓝衫围腰,英气勃勃,使布包裹起的两杆短枪的……她叫什么来着?杨……不对,应该是梁,说是濮阴梁侯之女,也算是将门出身……

——是了,梁燕贞!





第八六折





鳞潜无迹

徘徊忘暝




应风色甚至不算认识这人,就是同桌吃了顿饭。

通天壁惨变之后又过一阵,梁燕贞上山来瞧“阿雪”——那会儿,韩雪色还待在风云峡,魏无音也是。

当晚四人围桌吃饭,一样是厨子老高的手艺,一样是福伯支使侍女,进进出出布菜服侍,但桌上只他一个是外人。三人就算言语寥寥,偶一交会的眼神也仿佛说着他不明白的许多事,翌日应风色索性不赴正午的送行宴,魏无音也懒得管。

那时梁燕贞蓬头褛衣,一身烟尘,虽然身段曼妙,远不到乞丐婆的地步,与初见时的飒爽明媚直若两人。容色与其说是憔悴,更像整个人被掏空了,只剩一片虚无。

魏无音那厮问她有何打算,约莫想顺藤摸瓜,安排女郎往他那一亩三分地的封邑。梁燕贞空洞一笑,低头喝汤,直接漠视了他,应风色差点鼓掌叫起好来,是那晚最令人愉快的瞬间。

十年来,她没忘了要带“阿雪”离开龙庭山,彻底摆脱毛族少年悲惨的质子宿命,这份心意令应风色有些忌妒起来,不明白韩雪色何德何能,能教人如此惦记,甚至愿意为他大费周章,不惜与指剑奇宫、西山韩阀为敌。

能买下这座美园华邸、成为玉霄派背后的“那个人”,梁燕贞定有非比寻常的际遇,才得掌握偌大的权财实力。

应风色想起迎仙观外惊鸿一瞥,对鹿韭丹的身形、背影,乃至衣着发饰的异样熟悉,却始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样一个人;此际身魂两分,埋藏识海的记忆动念即出,才发觉她像极了十年前的梁燕贞,只从蓝衣换成红衣,再添上几笔年月痕迹而已。

他隐约觉得,与梁燕贞一同行动的“侍女”,也非凭空出现的陌生人。

玉霄派的一把手鹿韭丹若能是梁燕贞的代身,那么二把手的胡媚世按照梁小姐身边亲信的模样、气质培养成材,岂非合情合理?而胡媚世那光裸瘦削、宛若精灵一般,充满妖异魅惑的白皙胴体,他非头一回见,印象中也曾目睹如此惊心动魄的女体,在某个炬焰闪动、交杂着月华的诡异之夜——





“劈啪!”劲响划破寂夜,砖隙积尘迸出,震得窗櫺格格有声,宛若焦雷。

这一震将应风色震回了魂,灵肉因此嵌上齿牙,胸中气血翻涌,无比难受。

那侍女轻唤:“……小姐!”

梁燕贞低声道:“你先走,这儿我来应付。”

侍女顺从地说:“小姐请留神,切莫恋战。”靴尖卷尘离地,无声穿窗而出,胜似幽魂,分不清脂粉或衣发肌肤的幽淡香泽之外,尚有一缕若有似无的腐旧尘土气息。

屋外一人怒道:“羽羊神,你这是什么意思!今晚降界本该开在始兴庄,你擅自移来这个鬼地方,是把我当成傻瓜么?”竹簧振响抵不住怒吼间真气鼓荡,竟尔破音,其后全是原本人声,仿佛近在耳畔,修为惊人。

另一人道:“哎,你把羽羊盔的变声簧片弄坏了,要不要报修?吾这就给你报修单。”原汁原味,一听就知是幽穷降界的始作俑者,别人想装都装不来。

忽听噗哧一声,却是梁燕贞忍俊不住,虽然开声即抑,然而已来不及。

“哗”的一响櫺格迸散,匹练似的刀光破窗而入,女郎靴尖倏移,几不沾地,金铁铿响密如连珠,约莫持续了盏茶工夫,一里一外的两人沿窗激斗,裂木碎纸溅入床底,可想见整排窗櫺被绞得粉碎,尸骨无存。

应风色被碎屑弹刺得头脸生疼,才发现被打崩的不只是木件,还有砖石一类,仿佛整堵墙是面粉砌成,心下骇然:“这两个人用的是重兵器么?怎能有如斯破坏力!”

梁燕贞的夜行靴将至墙底,对撼也到了尽头,一声激越清响,半截刀头落地弹起,“笃!”斜插应风色眼前,距睫毛尚不盈寸,嗡嗡颤摇。冷汗才滑落额际,蓦听铿响一顿,梁燕贞以杖尾拄地,狠笑道:

“竹虎,我与你一般,也是来找他算账的。你这是给谁下马威呢!”

被称为“竹虎”的男子重重一哼,沉声道:“徒仗兵器之利,逞什么威风?”应风色定睛一瞧,果然那半截刀头上缺口卷刃,惨不忍睹,若非遭巨力磕飞,可能还钉不上床底板。

从兵器看来,梁燕贞极可能是首轮降界中遭遇的艳鬼,竹虎则是刀鬼无疑。梁燕贞对应风色不知抱持何种立场,但从她不惜血本也要将“阿雪”带出龙庭山,必不致加害韩雪色,可惜动弹不得,硬生生错过求救的机会。

忽听羽羊神殷殷劝解:“二位千万不要为吾吵架,大伙有话好说,动刀动枪多不好。”梁燕贞一跃而出,拉远的嗓音明显强抑怒火:“羽羊神,我也是来讨个交待的,莫以为嘻嘻哈哈便能揭过去。你这算什么意思?”

这座“养颐家”园邸是她斥巨资买下,经营数年,虽说救出阿雪后十之八九是要抛弃的,以免奇宫或韩阀之人循线追索,刨出根柢。但今夜既未救到人,反而沦为降界战场,得力的手下胡媚世生死不知,苦心培植的那些玉霄派女弟子,不晓得被羽羊神怎么了……要说苦主,恁谁来都得排在她后头。

羽羊神两手一摊:“哎呀,你要解释,他也要解释,总得等人齐了,才能开始不是?”梁燕贞正欲反口,忽听竹虎哼笑:“水豕就是你养的狗。拖到他来,以二对二,才好脱身么?”

现场骤然一静。明明风声、蝉鸣未息,应风色却觉气氛凝肃,滤去了鲜活的背景,令人头皮发麻。

——杀气!

由竹虎寥寥数语可知:羽羊神确有四位,方能“以二对二”。第四位羽羊神以“水豕”为号,很可能就是冰无叶。但也不排除有第五、第六位羽羊神,竹虎并不知晓,只是今夜预定出现的,就是四位而已。

“不如趁水豕未至,先联手宰了羽羊神!”

这才是竹虎没说出口的,而梁燕贞听懂了他的意思。

“……你们怎这样盯着吾看?好害羞啊!”羽羊神干笑两声,听着十分心虚,忙不迭地圈口叫唤:“水豕、水豕,你在哪儿?赶紧出来啊,水豕——”就差没扯开嗓门喊“护驾”。

啪嚓一声细响,像是踏碎半截枯枝,也可能根本没人动,是高涨的战意穿透砖墙,侵入榻下,以致应风色产生错觉。

自十年前血染通天壁的那场恶战,他未再经历过这种具象到似能闷阻呼吸的杀意,原来刀鬼艳鬼联手,竟能生出这等威压!独对二人、且被气机牢牢锁住的羽羊神,应风色不敢想像他面临的压力何其沉重,直到这股异样凝肃被一缕细响撕裂开来,对着廊院的整面墙轰然爆碎!

(是……是鞭子!)

烟尘浮挹,砖碎簌落,阻碍视线的墙壁崩垮后,月下静静立着三条人影,倒拖长兵的婀娜身形自是梁燕贞,刀鬼他也非头一回见,手持朴刀的剪影与记忆中相仿佛;第三人扬手一抖,漫天粉灰间飕飕飕的旋过一道飞卷长蛇,既轻又重、似慢实快,直到落地时砰的一响,才显现出鞭索的沉重分量。

应风色想起第二轮遇上的、戴着糊纸面具的伥鬼。

原来那回是羽羊神亲自上阵。

他运使鞭索的功力自非泛泛,但一鞭碎墙委实离谱,庄内屋舍工料讲究,可不是滥竽充数的西贝货。应风色一转念,猜到方才梁燕贞与竹虎交手,刀杖看似捣毁窗櫺,实已损及砖构,羽羊神不过推波助澜,扮演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
连自己都能看出,以梁燕贞与竹虎之能,断无被唬住的道理,两人却未稍动,原本凝聚的杀气消散,转为消极防御。

与邻室相隔的墙壁半圮,露出桌畔一抹人影。夜风吹来,烟尘悉数落地,待空气中再无污浊,那人才掸袍起身,走下狼藉的廊庑,乌沉沉的羊角盔影在月下倍显妖异。

那间房本是藏匿韩雪色之用,梁燕贞与侍女在夹层寻人不着,才摸进邻厢。此人是在双姝后进的房,竟未发出声息,如非武功超卓,便是深谙连正主都不知晓的密道,才得出入无迹,如晦如暝。

由韩雪色倒卧的角度,应风色只能见其走下廊阶的步态,但略显阴柔的微妙韵致既优雅又从容,男子有此步态,令人印象深刻;更何况不久之前才看过,想错认都难,果然是幽明峪之主冰无叶。

已尽量不去想鹿希色的背叛,认出他时应风色仍不禁胸中一痛,仿佛又被插上一刀。

冷静……冷静。这不是你现下该想的事,他告诉自己。你必须很专注很努力,再加上足够的运气,才能免于再死一次。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,白费了得之不易的机会——

“……这下子,人就齐啦。”

羽羊神那作死的轻佻口吻帮了他一把,应风色强迫自己集中精神,竖起耳朵。“你个水豕小坏坏,躲着不见人,差点把吾吓死了,小心肝扑通扑通跳哩。”

应风色暗忖:“冰无叶不现身,是想让梁小姐和竹虎联手对付羽羊神。点出此节对他并无好处,虽说有虚张声势、让对方拿捏不定的效果,万一弄成三人联手的局面,岂不糟糕?”果然竹虎冷笑:“原来你不是瘸子。”却是对冰无叶说。既然水豕与羽羊神也非铁板一块,搭话试探一二,何乐不为?

岂料冰无叶淡道:“我只是平素懒了些。”更无余话,难知其立场,一切又回到混沌不明的起始点。

梁燕贞挂念阿雪,索性单刀直入:“今夜我等所蒙受的损失,须得有极好的理由,我还在等你解释。”竹虎与水豕也将视线投向羽羊神。

羽羊神摸着尖锐的头盔颔部,连连点头。

“你们都损失惨重么?很好很好。因为这是惩罚,不能让大伙有所警惕,吾也会很头疼的。听你这样说,吾就放心了。”

“开什么玩笑!”三人一怔之后,竹虎率先咆哮:“这轮是我的降界,轮到我的脚本,你放着始兴庄满库金银不取,来这鸟不生蛋——”

“你暴露了,竹虎。追在你后头的人,已摸清你出入的习性,这会儿正等在你打道回府的路上。吾要是你,一会儿就换条新路走。”羽羊神口吻未变,仍是轻佻随意、满不在乎,不知为何却有肃杀之气迎头压至,仿佛满天黑翳,竟望不见半点光明。

“你们都一样。沉迷降界的好处,越玩越糙,现在麻烦来了。若吾不作补救,放任你们继续胡搞,你们全都得暴露——不是被使者掌握信物、循线破获的那种,而是被外人揪出来。

“如吾等这般不存于世的幽魂,一旦被人拖到光天化日下,将有何等下场,还用得着吾来解释么?”

三人俱未作声,或不以为然,也可能深受震撼,以致连现身以来咄咄逼人、张牙舞爪的竹虎,竟也说不出话来。

应风色想起龙方说的“青云绣卷”,暗忖:“看来柳玉骨的推测合乎事实。竹虎第二轮暴起杀人,可见‘泪血凤奁’所藏,对他极度危险。”按羽羊神之说,叶藏柯这追在屁股后的“外人”已逼至家门外,竹虎说不定真是马长声。

“这、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……”

竹虎嗓音涩哑,没了竹簧修饰,应风色甚能听出一丝惧意。

“我……不,是我们。我们行事都十分谨慎,除非有内鬼,否则身份岂能为外人所窥?真要泄漏了,肯定是你搞的鬼!我等尚且没来追究你,你倒编派起我们来了。”

“那你,为什么不叫吾交还信物呢?”

羽羊神的声音明显带着笑。

“是了,因为你第二轮已悄悄将‘泪血凤奁’内藏之物拿了回去,就算身份暴露,谁也没法指证你的罪行。只消降界之事不被抓个现行,你在现实里仍是体面之人,啥也不怕不是?所以吾才好心提醒你,今晚可别被人逮到啦,一世清名毁于一旦,下场肯定是惨。”

“你————!”

“竹虎,此间人人无不是受制于信物,拿命在搏。”即使透过竹簧,梁燕贞的口吻仍听得人浑身凉透。“玩得这般下作,是不是那个了点?”

竹虎狼狈不过一霎,听她发难,反倒宁定下来,冷笑道:“辵兔,你地宫那轮把咱们全挡在外头,也好意思说我?‘泪血凤奁’现下仍在降界流转,我是违背了哪条规则,尚祈指教一二。”

“……你说的‘补救’是什么意思?此后降界还要不要继续召开?”冰无叶冷不防问。梁燕贞与竹虎似未料到他会开口,听得此问毒辣,直指关键,不由得停下争吵,齐齐转对羽羊神,但看他如何回应。

“问得好。”羽羊神打了个清脆响指,怡然笑道:

“游戏自是要继续的,既然扯到现实界,吾等便在现实中分胜负好了。过得今夜,诸位的身份再不安全,随时有曝光之虞,被揪出来的人左右是个死,那便算输了。怎么样,是不是好刺激好有趣?”

“且慢!”梁燕贞冷冷插口。“普天之下,只你知道我们三人身份,若你随意泄漏,我等必败无疑。已知结果的游戏,还有什么玩头?既无公平可言,算哪门子游戏?”

冰无叶微举起右手食中二指。

“此外,你并未规范‘赢’的条件。只能输没法赢,也不算公平。”

羽羊神拊掌大笑。“非常好!这样就对了,讲究规则,坚持公平,这才是游戏的精神,竹虎你也学学人家,别老这么不上道。二位的问题,吾就用一个答案来回答好了:谁能揭破吾之真身,就算是赢。吾会把其他二位的身份秘密交付胜利者,让赢家决定游戏要不要继续。”

“这是预计赢的人,不会放你一条生路了。”梁燕贞不禁失笑。

“……你会么,辵兔?”羽羊神笑意未减,听来竟有几分爽朗,梁燕贞无言以对。

竹虎沉声哼笑。“未若咱三人合力,今晚便收拾了你如何?也不必多花无谓气力,玩捞什子游戏。大伙收好降界所得,此后桥归桥、路归路,再无瓜葛,岂不甚美?”有意无意转对“水豕”,似暗示他毋须动手,作壁上观就行。

梁燕贞叹道:“正所谓‘会无好会’,你要以为他会不留后手,大摇大摆跑来取笑我们,我都不知道是污辱谁的脑袋了。”竹虎哼道:“适才你那杀气腾腾的样子可不是这么说的。”但也只是徒逞口舌。堵着羽羊神是一回事,但从羽羊神逼出水豕,便知是有备而来,若这厮今夜死于此间,怕三人全要陪葬。

冰无叶再度举起了右手。

“你方才说‘过得今夜,诸位身份再不安全’,我想请教这部分的细节。”

羽羊神点头如捣蒜,频频伸手抹着头盔上漆黑滑亮的羊眼珠,语带嘉许。

“身为主办单位,有这么优秀的参赛者真是太令人感动了,吾下定决心,绝不让大家失望!诸君都犯了一个以上的致命错误,按理爽日子只能过到今晚啦,所幸离天亮尚早,亡羊补牢,好歹搏它个出赛资格,要不平明即死,也别想玩捞什子游戏了。”手一扬,三枚蜡丸分作三方飞去,笔直胜似铜弹。

竹虎反手抄住,震碎蜡壳,“唰!”抖开内藏的字条,瞥得一眼浑身剧震,急道:“……少陪!”语声未落,身影已没入夜幕。梁燕贞吓了一大跳,赶紧捏开蜡丸,失声道:“怎么会……可恶!”也施展轻功离去。

应风色在床底大气都没敢喘上一口,心想若是自己,羽羊神所掷须得是什么样的内容,方能教他头也不回走人:今夜之前,鹿希色的安危或有此分量,如今……胸中刺痛,忍不住摇了摇沉重的脑袋,像要驱离杂识也似。片刻才意识到身子已能约略动弹,至少是能挪挪指掌头颈,碰出些许噪音的程度,不知为何无一丝欣喜,只觉寥落。

而冰无叶并未离开。

他捏碎蜡丸,小心翼翼展开字条,反复观看,仿佛小小纸头上抄了部佛经,半天瞧不完。蓦地风起,将纸条刮了去,虽只一瞥,拜毛族夜视能力所赐,应风色清楚看见纸上霜白一片,能反射月光,竟是半点墨渍也无,遑论辞句。

“就算失望也别乱丢纸屑啊,你们江湖人的卫生习惯就是不好。”羽羊神啧啧两声,手一招,纸头又飞回掌里,却非控鹤功之类的黏劲,而是巧妙地运使鞭梢所致。

“原来我是唯一没犯下致命错误的人。”冰无叶淡道。

“本来没有,但你刚放走了豢养的小黄雀,我认为比那两人犯的错都要再糟糕些。”

应风色注意到羽羊神不再以“吾”自称,口气也有微妙变化——装腔作势的丑角感消失,变得威严许多,要不是视界里两人未动,应风色差点以为是旁人接过羽羊盔说话。

这是不是真正的他尚且两说,但无疑是其他人不曾见过的、羽羊神的另一张面目。应风色感觉自己正一步步接近“羽羊神”的真身,不禁浑身战栗。

(但为何他会对冰无叶,露出人所不知的另一面?)

合道的推测,是两人关系非比寻常。即使在英杰迭出的无字辈,冰无叶都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,能被大长老何物非隔代指定为幽明峪之主,不仅代表冰无叶根骨绝佳,天资过人,出身更不可能有污点。他幼龄上山,也不能是别派暗桩,如此一来,就只剩下一个可能。

莫非羽羊神的真身,竟是奇宫之人?

正自惊疑,却听冰无叶漠然道:“燕无楼死了,她大仇已报,我没有再留她的理由。况且为任务牺牲清白,不会对人毫无影响的,忍耐了忒久,一旦云拨雾散,我能理解她急于求去的心情——”

应风色脑中轰响,霎时天旋地转,不知所以。回神冰无叶已说到尾声:“……你安排她们杀燕无楼,翦除我的降界耳目,不也是目的之一?”

“你没料到罢?”羽羊神得意极了。与降界里的矫作不同,是眸底精芒一掠的那种得意,更内敛也更残忍,却比夸张的呲牙咧嘴更令人发寒,仿佛靴里冷不丁钻进青竹丝,极细极滑的湿凉钻入骨髓兀自不停,倏忽窜上脊梁。

冰无叶冷哼一声。

“分明同你说了,燕无楼乃‘潜鳞社’之要人,没准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。他一死,线索自此中断,如何能再——”

“谁想得到,他这样就死了啊。”

羽羊神不客气地打了个大哈欠,兴致索然。“以奇宫不为人知的秘密组织‘潜鳞社’的首脑来说,这厮委实太弱,区区几名九渊使者便做掉了他,你们奇宫将机密交到这种人手里,真的没问题么?”

冰无叶默然片刻,才缓缓叹道:“……你竟疑心起我来了。”

“除非你接下来的解释说服不了我,否则也没甚好担心的。”羽羊神怡然道:

“你在山上多年,是组织忘记了有你这么个人,未能联系,此前你什么机密都盘剥不出,那是情有可原。但,距我从萧寒垒的手里将你救下,倏忽已逾二十载,你说那应无用还在时,对你多所抑制,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来,我也未曾逼迫于你。他人都失踪十几年了,你只给了我‘潜鳞社’三个字,总不能怪我耐性不够,急着要点有用的玩意儿罢?”

(潜……潜鳞社!冰无叶居然对他说了潜鳞社的事!)

然而对比其他蹊跷处,潜鳞社反是羽羊神这段话里,应风色最不奇怪的地方。

若羽羊神所言非虚,冰无叶何止骗他,直把羽羊神当笨蛋耍了。

他隐瞒自己与叔叔应无用的交情,以“多所抑制”搪塞,使这段线报建立在全然虚假的基础之上。应风色不知冰无叶是不是潜鳞社的一员,叔叔肯定是,沾亲带故的魏无音可能是,但燕长老决计不是——

“只允许山上最优秀的弟子加入”,正是潜鳞社传说最迷人处。

燕无楼连在夏阳渊都称不上拔尖儿,死于通天壁惨变的玉无葭、晏无方两位可能性还高些。冰无叶有心助羽羊神解密,最该下手的目标正是风云峡,但羽羊神未找上魏无音,也不曾向他探问过潜鳞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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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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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七折





心澄若冰

欲扫龙庭




应风色悚然一惊。

虽说对“降界续办否”,羽羊神并未正面答复,但连其他三位羽羊神都被迫在“现实”中分胜负,对照今夜这轮鱼死网破的氛围,往后恐难再有降界。

没有了将奇宫诸人运出龙庭山的必要,羽羊神又无意再纠结潜鳞社,冰无叶于他,岂非失去利用的价值?

果然冰无叶安静片刻,才点头道:“原来今夜有逼命之危的不是竹虎辵兔,而是我。”羽羊神笑道:“所以说,你的解释很重要。虽然木字部也就剩我俩了,姑念同门之谊,似应相亲相爱为好,可咱们是血甲门啊,相爱相杀更合适。”

——血甲门!

冰无叶……竟是血甲门之人!

这……怎么可能?应风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魏无音那厮名不符实,错信奸人是毫不意外,但“四灵之首”应无用乃奇宫四百年来绝无仅有的英主,武功智谋冠绝天下,诸脉皆服;冰无叶是少数经他认可的至交知己,岂能是武林至恶血甲门的暗桩?

(这、这定是弄错了,或有什么隐情……)

他没有为冰无叶盲目辩护的必要,他甚至不喜欢这人。但此事关乎应无用识人之明,打击的是他最崇拜,也是自有指剑奇宫以来、最受阳山九脉推崇的宫主,损伤的是鳞族的无上骄傲,唯有此节应风色无法接受。

“我不是血甲门人,你才是。”

幸冰无叶毫不动摇,语气虽是轻描淡写,却无半分犹豫,几令青年忘记身处险境,鼓掌为他喝起采来。“我乃幽明峪之人,五岁上山至今,从无一刻不是奇宫弟子。你不过是拿我杀了萧寒垒的证据,威胁我就范罢了,再说上一千遍一万遍,也没法改变这个事实。”

(果然是这样!)

虽说“杀了萧寒垒”听来也极不妙,但冰无叶这番说词掷地有声,应风色也就先不计较他何以对名义上的师父下毒手。毕竟烂师父多了去,其中说不定也有该死的。

却听羽羊神笑道:“你双亲俱是我血甲门木字部的传人,你名儿里的‘叶’字嵌有一木,恰是证明。可惜他二人遵从祖制,相互残杀而死,没半个能活下来对你说明来历,传授本门精神,致使落叶离根,也是无能得紧了,死也不冤。

“萧寒垒虽是土字部派入奇宫的暗桩,可惜资质太差,斗不过何物非那老王八蛋,约莫是想把你弄进去,将来两代联手,合斗一名垂垂老矣耄耋之人,夺回大权指日可待。料不到你小子可太会玩,搞捞什子无垢天女的,骚得不得了,还独力干掉了何物非,越看越讨厌,才把你和谢寒竞骗到栖亡谷,除掉两枚眼中钉。”

应风色听得心惊肉跳,微一思量,果然萧寒垒的“垒”字嵌得有土,羽羊神所说的木字部、土字部,似已此为号记。寒字辈不比无字辈,整整一代都没能掌握权柄,被血甲门渗透的可能性确实是高过精英辈出的无字辈。

只听冰无叶接口:“当日蒙你搭救,我是十分感激的,也遵守约定未向任何人透露,不料多年之后,会被当作把柄来要胁。我不奢望邪派七玄讲什么江湖道义,但血甲门的品味格局就你这样,我一生都不会是血甲门人。”

羽羊神笑道:“你这就跳过了我把土字部的研究材料和器械交给你,让你尽情钻研,全无藏私的好意,还说不是血甲之传?本门奶大的都不敢忒没良心。

“痛快承认不好么?世间碌碌,于你我眼中不过肉块而已,饥餐饱娱,除此无他,指剑奇宫弟子可不能这么活。还是你被独孤寂打残,成了半个废人后,才想到行善积德,从现世预支一份好报?

“哎,都说了让你解释,怎都是我再发牢骚?辰光有限,若不能好生说服我,今夜,水豕怕是要头一个退出游戏啦。”

(糟糕!这……这该怎么办才好?)

应风色不由得替冰无叶担心起来。诸长老中,魏无音是对冰无叶武功恢复的程度,掌握最清楚的一个,虽未向应风色透露口风,从他每回探望过冰无叶的脸色也能猜到不甚乐观。是以鹿希色尽管忌惮“主人”,应风色一向不怎么担心。

如今想来,给竹虎、辵兔的那两封蜡书,其真正的目的是要支开二人,以免灭口时横生枝节,乃至走脱了冰无叶。

冰无叶却十分从容,淡淡说道:“我没什么好解释的,你杀了燕无楼,就得自负后果,旁人无法总为你的任性胡闹负责。若没有别的事,就此别过。”

羽羊神笑道:“你也太不给我面子啦,说走便走,当我是泥塑木雕么?”尾音扬起,罕见透出一股毫不遮掩的嚣狂险恶。

冰无叶举起拢在袖中的左手,掌中掠过一抹莹碧,远看像是小召羊瓶,却没有瓶子的形状,就是一方嵌有无数精密细纹、鼻烟壶似的长方绿水精。

“好戏来啦。”羽羊神兴奋地搓着手,像获准拆开礼物的屁孩,忍不住又叫又跳,就算刻意矫作,那股荒谬疯狂之感仍教人头皮发麻。“各位观众!究竟水豕备了什么样的杀手锏,来挡掉这回的死劫呢?啊啊啊啊啊,好想知道,好想知道!我猜了好久全无头绪,这种既懊恼又兴奋的感觉,像极了爱情!好的废话不多说,咱们这就来揭晓答案——”

“以你能理解的比喻,姑且称它为‘巨召羊瓶’罢。”

“是召羊系列么?嗯,的确,看着就像加强版的样子,好像挺厉害的。”羽羊神连连点头,忽然笑起来。“你虽然是降界的术法负责人,但依我对术法的粗浅认识,阵图没法缩在忒小的物件里,你若宣称此物能把我也弄昏,可真是把人当三岁小孩骗啦。”

冰无叶淡道:“这是召羊瓶的原型,影响的效能比大召羊瓶更加宽广,当然我不会说范围几何。作用则是完全相同的:使埋入九渊使者后脑‘风府穴’的两枚连心珠吸合于一处,令其昏厥;只要不解除磁吸,他们便决计不会苏醒过来。”

床底下的应风色闻言一凛:“原来……这就是使我们失去意识的方法!”忽想起颈后遭燕无楼以火丹灼伤时,随汗水体液滴入血泊的两枚小小金属薄片,肯定是埋在他风府穴内的磁珠,为火丹高热熔成铁汁,竟而从颈后创口排出体外。

故击碎小召羊瓶后,只有他并未失去知觉,才能拖着伤躯逃出主屋,一路撑到施展《夺舍大法》为止,不禁暗叫“侥幸”。这连串巧合只要缺得一环,他绝不能逃出生天,以眼下的奇诡形式得到第二次的人生。

羽羊神自承不谙此道,但他对术法的理解是正确的。布下能对人体产生作用的阵图,无论是阵基、生源,乃至咒式结构的刻划等,都需要一定的量体,绝不能缩小到一只鼻烟壶上。就算虚张声势,这谎也扯得太劣,全无威吓的效果。

“……弄昏使者么?”连羽羊神都“嗤”的一声笑出来,无奈摊手。

“但他们此刻还在呼呼大睡哩,昏上加昏,是不是还是个‘昏’字?”

“是一个‘死’字。”冰无叶怡然道:

“都说是巨召羊瓶,自然不同。其咒能使磁珠持续吸合,便作一处,吸力仍不断增幅,而生高热,最终爆成铁汁,从风府穴炸出……若你那绕过潜鳞社的绝妙法子,是寄托在使者身上,可就不妙得紧了。”

“……且慢!”羽羊神半步而止,似恐冰无叶催发咒令,干笑两声:“你所展现的聪明才智,就是最好的解释,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该继续同你合作啊。行了,我们都回去歇息,早睡早起身体好。”不知是不是应风色想多了,总觉他的声音有点僵。

冰无叶轻晃水精,映于地面的绿辉中红芒骤亮,明明灭灭,煞是好看。

“该不会……”羽羊神声音都变了,嘶哑得像是铁砂磨地。

“我估应有盏茶的工夫,能赶在铁汁爆脑前,把连心珠从风府穴挖出。只是这样一来,受创的穴道受不住二度埋珠,你对这个‘绝妙法子’的宰制,可得要多花点心思。”

“你————!”羽羊神身形微动,冰无叶先一步飘退,前者偷袭无门,未敢径进,嘿的一声:“停掉它,我拿证据同你交换。从此各桥各路,渺不相涉。你看如何?”

退远的冰无叶漠然回望,连身形都有些朦胧起来,宛若月晕。“你不会把证据带着身上的。时限逾半,还要继续聊么?我是无所谓。”

“可恶……住手!”羽羊神挥拳咆哮,混杂着难以分辨的呼噜声,如人化兽,已然笑之不出。“你打算杀了所有使者么?他们全是你奇宫之人!你……怎知我没在你那千娇百媚的小黄雀身上,安了另一副连心珠?”

冰无叶笑起来。“所以我让她走了呀。我说了,旁人无法总为你的胡闹负责,万一使者死净,就当是教训罢。我也是有备而来的。”

“你知这事没完。”羽羊神怒极反笑。

“用老方法联系罢。”想起什么似的,喃喃道:“原来她是这个意思。是啊,有谁真能走得了呢?”拔地而起,轻飘飘掠上树顶,几个起落间便即不见;虽似飘逸,内力与身法明显是不如梁燕贞和竹虎的。

“王八……王八蛋!”羽羊神低声咒骂,正欲奔往主屋,倏忽止步,恍然击掌道:“不对……是这儿!”掠进邻厢。透过半圮的隔墙,应风色听他在家俱墙上一阵敲,很快便发现了夹层,摔掌劈开,伸臂捞出个人来;那结实粗壮的足胫以及熟悉的靴款裤脚,瞧得应风色眦目欲裂,怒火中烧。

(龙大……不,是龙方飓色那厮!)

羽羊神单膝跪地,一把将龙方翻将过来,拨开胖子脑后发根,指尖贴着颈背一削,连着血肉箝出一缕炽芒,甩手打入墙中。砖墙冒出丝丝烟焦,红光转瞬消褪,留下炭戳似的黑点,只有在月光映照时,才回映出些许流彩辉虹。

磁珠不但没有爆成铁水,反有降温迹象,代表咒令已然远去,使者们总算摆脱死亡的阴影。

冰无叶料中羽羊神意图,更抢先一步想到那“绕过潜鳞社的好法子”,算准龙方必不可缺,梁燕贞与那侍女前脚才刚出房门,他就把龙方飓色藏进暗格,备好了脱身的后手。

比起算无遗策,应风色更佩服此人的澄明果决。

冰无叶以山上人自居,羽羊神能要胁他就范的,只有弑师的证据而已。适才羽羊神在最狼狈时,曾亮出这手底牌,如今细想,十有八九是声东击西之计,意图扰其心绪,伺机夺下绿精,谁知冰无叶不为所动。

若易地而处,就算明知有诈,怎么也会想看一看那物事,因此遭羽羊神翻盘,落得凄惨收场也未可知。奚长老逝世后,应风色已许久不曾这么佩服过一个人了,冰无叶的表现简直无懈可击,此人之前,竟连羽羊神也讨不了好;这俩妖怪能“合作”忒久,当中就没什么是侥幸或运气。

而幽明峪不以术法见长,降界中所现、疑似术法的效果,又不全是奇宫系统所出,冰无叶若一手包办了幽穷降界的术法,显有他派之传承,这点也是要调查清楚的。

然而,羽羊神和龙方飓色那厢还没完事,攫取了应风色的全副注意力:取珠之后,龙方并未苏醒,身子抽搐、口吐白沫,间或发出痛苦的呜呜低吟,犹如癫痫发作。羽羊神连换数种手法,为他推血过宫,其中泰半是应风色不曾见过、甚至毫无头绪的,仍难以救醒龙方。

“啊啊混账……麻烦死了!”头戴羊角盔的黑衣怪客“啧”的一声,似是封了龙方的穴道,单手提着他的背心越过圮墙,连腰都懒得弯,连推带踹的把龙方飓色塞到床底下。

应风色瞠目结舌,脑袋一片空白,就看双目紧闭、如同死了一般的龙方被推到面前,不及生出“糟糕要被发现了”的念头,羽羊神的夜行靴已飞离视界,泼喇喇的衣袂劲风倏忽远去,仿佛巨蝠展翼。

他的心都快从口中弹撞而出,撞得胸肋隐隐作痛;最先回神的,居然一股引人发噱的奇异谬感。亲手杀死他的那人,被弄得半死不活,塞在他的尸体和新身体之间,三人正好排成了“死”、“半死”、“还能再死”的递进顺序——或反过来也行。

这怎么可能不是个带着满满恶意的烂玩笑?

应风色集中心神,一点、一点地挪动指头,希望在羽羊神回来之前,以意志贯通臂膀,摸着一片碎木之类的物事,捅入龙方飓色的喉头或太阳穴。要不柔软的眼球也行。

仇恨果然是最强的驱力,仿佛回应着熊熊燃烧的恨火,韩雪色的身体逐渐动起来,指掌、腕肘、肩膀……乃至大半边身子,空洞无主的容器终于接受了他,将漂浮其上的意识盛接起来,使之渗入百骸各处。

最先恢复的永远是痛楚。随身体知觉次第就位,应风色顿觉口中焦苦如焚,床底污浊的空气混着血肉腥臭,塞得胸臆里闷郁如窒,同溺水差不了多少,连咳都咳不出,浑身各处火辣辣地疼,却无法具体辨别疼痛的部位,应是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、血脉淤塞所造成的酸麻。

韩雪色的身体异常虚弱。虽说他已有大半天未进食水,但毛族身底强横,再饿个三两天也不该瘫软成这样,应风色在夹层中将他弄醒时,韩雪色看似并无异状,还是生龙活虎的,若非期间遭人下药,只能认为是神识封禁所致。

不管身体再不顶用,应风色都不能白白放过报仇雪恨的机会。

床板的高度不容侧身,难以双臂同施,应风色右手横过胸膛,左肩抵住龙方飓色之肩,以手掌摀他口鼻,用力压紧,持续对抗着指腕间的力不从心;若龙方突然间苏醒,又或大力挣扎起来,便改扣其鼻孔眼窝——他是这么打算的。

羽羊神应是封了龙方飓色的穴道,他只能微微抽搐,应风色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,才发现龙方与印象中不一样。过往总觉他白白胖胖馒头也似,其实颊颔线条刚硬,咬合肌十分发达,颧骨的手感突出,胡渣的毛根刺硬如粗针,仿佛白肉底下藏着铸铁面具,与看起来的样子大相径庭。

所以他骗过了我。

(你是什么时候……变成了这样?)

我们不是一块儿长大的好兄弟么?为了龙王筋,为了福伯、茗荷、江露橙,到底……是为什么啊!他忍着眼鼻酸涩,一径用力,泪水混着尘灰涸血糊成一片。

“铿!”寒光入地,长刀霜亮的刀板上映出斜长的黑衣人影,应风色才惊觉羽羊神去而复返,龙方被扯着左腕拉出去,摆成了盘膝而坐的姿态。

应风色在心底喊了无数次“不要”,终究只能松手,眼睁睁看将被摀毙的龙方飓色脱出死厄,牙龈几乎咬出血来。但他别无选择,甚至不敢往床里再缩入些许,唯恐被羽羊神察觉,便是“韩雪色”也未必能无事。

羽羊神解开龙方飓色的穴道,掌抵背心,以内力为他推血过宫,两人身影恰落于插在床前的“天火翼阳刀”上。须臾龙方头顶冒出丝丝白雾,面上青、白、金、紫四色变幻,蓦地屋内红光暴绽,光源似来自翼阳刀的柄锷处,从应风色所在的位置无法看清。

龙大方眉头紧蹙,似极痛苦,身上跟亮起刺目红点,像是标记几处大穴,因刀板反光,难以辨认具体位置,但红点与刀芒相呼应一事,几无疑义。

热流充斥整个房间,如烧滚灶上的热汤锅也似,然而这也是不合常理处。这间房坍了整整一面半的墙,穿风已极,此际夜凉如水,就算真搬来了几座锅灶,也不能在短时间内燠热如斯。难不成……世上真有什么“百兵之魂.摩云金翅”,龙方真是身带火魂天生极阳?

血汗仿佛将被蒸炼一空,尽管新身体的感应尚未全开,应风色的忍耐力也已濒临极限,蓦地龙方吐气开声,“啊”的一声向前仆倒,背心剧烈起伏,口中荷荷吞息。

应风色瞥见他开声之际,竟将羽羊神微微震开,那也正是怪异红光最炽亮的当儿。随着这一震之威的消散,光芒迅速黯淡,羽羊神与龙方背衫均有大片汗渍,可见真气激荡流转之甚。

羽羊神也就罢了,龙方是什么时候、又是如何能够,练得这身不凡修为?应风色牙根咬得发酸,忌妒混杂着忿懑不甘,以及“方才为何不多使点劲”的懊悔,毒蛇般啃噬他的心。

“这……是哪里?我……我怎么了?”也不知过了多久,龙大方闷闷的声音自湿发下传出,缓缓撑起身子,茫然四顾。

“这是降界,也是现实。”羽羊神道:“但你可以选择要待在降界里,还是返回现实,庸碌一生。二择一,你自己挑罢。”

“你、你是……羽羊神!”

龙方飓色终于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,不禁跳了起来,唇面失色。

一直以来,他只在兑换之间见过这位降界之主,即使与应风色、鹿希色联手时视羽羊神为大敌,却没甚真实感,仿佛是别人的事;反正到了决战当口,跟着师兄冲就是,多想无益。

想越多,日子越难——这是龙方飓色迄今二十一年的人生里,最深刻的体悟。

直到应风色彻底背弃他。

应风色并不知道,当他与柳玉蒸在禅房内胡天胡地,又或与柳玉骨你来我往、唇枪舌剑之际,龙大方人就在迎仙观里,甚至就隔着墙,听他引诱柳玉骨。

最令龙方飓色心寒的,是师兄提起自己时,那份毫不遮掩的露骨轻蔑。

他怔坐桌前,直到柳玉骨拍他的肩,才知应风色离去多时,勉强挤出苦笑:

“你是不是想说‘看吧,我早告诉你了’?果然你是对的。”柳玉骨抚他的面颊,柔声道:“我是想说,你该多想想你自己。这人不值得你对他的惦念,十年的时间还不够你认清他么?”

回神他仍坐在凳上,双手环着女郎蛇腰,把脸埋在她温香的奶脯间。原以为那股子湿热是玉骨的乳汗,直到尝得满满咸涩,才知是自己的眼泪。

那是自他上山之后,头一回在人前哭泣。柳玉骨什么也没说,只是静静陪伴,以厚暖胸怀接住了他的嚎啕呜咽,终至无声。

即使如此,龙方飓色并未着手策划杀人,盖降界充满变数,不能事先绸缪;另一方面他还在等,等师兄某天忽然坦白,或于降界,或在现实,对龙方飓色全无分别,无论师兄的理由为何,他都能接受。然而连这也不可得。

应风色宁可继续在降界里与露橙师妹偷来暗去,玩得无比猥琐,人前故作清白孤高,继续颐指气使。对于“挑起众人对应风色的不满”一事,龙方飓色毋须再做什么,没人比应风色自己做得更多,他只须确保在发难那一刻,所有人都站在自己这边,没有太多犹豫。

运古色与应风色素不对盘,行事偏激不受控,气氛到了自会下手;顾春色骨子里对这位“风云峡的麒麟儿”,有着极度羡慕又极之忌妒的复杂心情,龙方飓色很清楚什么对他有足够的吸引力。

何小弟则是当中最容易的一位。他有把柄在龙方飓色手里。

只有鹿希色难以动摇,排除了女郎和他那无乘庵的小后宫,应风色就是枚待提孤子,身陷重围而不自知。

他参透了柳玉骨交给他的青云绣卷,从而得到开启召羊令的情报,以此名目,暗地里与运古色、顾春色等四人结成同盟,有了联手夺取应风色的点数、在现实中建立降界据点的默契;但直到燕无楼毙命,龙方飓色才定下应风色的死期,就在今晚。

而鹿希色、言满霜等碍事之人,鬼使神差被应风色支开,则省去了一场列阵厮搏、胜负难料的喋血火并;其中调度的关键,恰在言满霜身上。

和应风色一样,龙方飓色很早就留意起这名“女童”,猜测她隐藏了实力。应风色让言满霜拖住林江磬,抽身返回主屋救人,龙方却把方病酒和戴禅关也引了过去,言满霜独斗三刀,无暇兼顾奇宫众人去向,间接使应风色死于同门的围杀。

龙大方料不到真能得手,直到师兄砸碎绿瓶,尚无半分实感,整个刺杀过程如着魔,旁人为其冷酷明快所慑,其实于他就像是行走于幻梦虚境,回神运日匕已搠入应风色腹间,其余一片空白。此际记忆次第复苏,一时难辨真伪:他是恨应风色的,但有恨到非杀了他不可么?便为交换利益,可那毕竟是师兄啊!微露苦笑,喃喃道:“这梦……也太离谱了。”

然后才看到床前眦目吐舌、面孔扭曲的死体。

错愕不过一霎,由痉挛胃中猛冲上来的酸水,引发喉间剧搐,龙方飓色转头大呕,短短“𫫇”了一声,秽物已从眼鼻蜂拥汩溢,呕得他趴在圮墙边,浑身颤抖,半天都喘不过气来。

“我……𫫇……杀了……呕……”

“没事,没事。乖。”羽羊神轻拍他的背脊,替青年顺气。“人都死了,后悔也来不及啦。开心点啊,不晓得龙使有没有发现,这下他的点数可全归你啦,杀人夺宝本就是降界挣点的不二法门。你在最后一轮降界才开了窍,也算可喜可贺。”

好不容易平复,龙方飓色没敢把背心交给羽羊神,趁着一挣起身勉力让过,踉跄倒退几步,停在天火翼阳刀畔,探手便能握住。羽羊神目露嘉许,耸了耸肩:

“喂喂,你干嘛杀应风色?因为他搞了你的女人?且不说江露橙与你啥关系没有,你可是连她也一并杀了……这算什么?你做不了黄毛,又做不了舔狗,乱杀一气,简直是莫名其妙。”

“筋……龙王……”

“什么?”羽羊神凑近。

“……龙王筋。”龙方飓色缓过气来,眉眼沉落,透出一股骁狠决绝。

“连同换筋术,合计两万五千点,杀了他我才能凑得。你说这是最后的降界,奖励还算不算数?”似乎答案不合心意,便要拔刀。

羽羊神笑得险恶。“奖励是基于规则才能存在,降界若在,奖惩便在。你瞧这会儿乱的,降界我是办不下去啦,可不是故意坑你。”

龙方飓色拔起翼阳刀,却未指向头戴羽羊盔的无赖汉,而是反复端详,片刻忽问:“没有什么幽穷九渊、龙皇降世,对吧?”

“……对。”羽羊神的声音明显忍着笑。

“使者也是假的,重点是被选作使者之人……你的目的,是龙庭山罢?鳞族不过是掩人耳目,只有奇宫弟子是真正的目标。你在山上必有内应,才能把人弄将出来……是了,你不信任那人。就算他能够带你入山,你也不敢信。那人想杀你,在护山大阵内他能办到。

“为不受制于人,你故意将‘召羊令’的线索留于青云绣卷,在降界得到神兵利器、奇珍异宝,杀人越货也越发熟练的高阶使者,会想把这些带回现实。他们已经习惯听从你的号令,依赖降界带来的成就感,比另有心思的内应更靠谱。”这就是为什么,青云绣卷会出现在第一轮里。

那是钓出最强的使者苗子的“饵”。

“听着十分合理。”羽羊神笑起来。

龙方飓色沉吟道:“所以你需要应……需要一个能在奇宫使得上力的人,而且需要你、不会背叛你,利益与你全无冲突,互利共生之人,带你穿过四百年来牢不可破的护山四奇大阵,以达成目的。为此你甚至愿意等待。”

“都等四百年了,也不急在一时。”羽羊神夸张摊手。

“眼下不办降界,或因资源耗竭,但我以为更可能是被人盯上,再不宜大张旗鼓。你虽然很懊恼,可也没别的办法。”

总算羽羊神略收戏谑,头盔两侧装饰的黑黝羊眼盯着龙方。或许是盔内那双锋锐的视线所致。

“若如此,龙使可有什么好建议?”

“龙王筋,以及相应的医术支援,包括够好的大夫和术后养护。后续我还需要各种资源支持,包括兵器、武功、丹药,与降界用的那些术法器物,当然不是一味索讨,这都是能商量的,不致令你吃亏。”

羽羊神微侧着脑袋,似乎对他的狮子大开口饶富兴致,嫌货买货,只等一个掏钱的理由。“你连我想干什么都不问,听着就像胡吹大气。你们经商世家做买卖,不至于这样信口开河罢?”

“就算我问,你也不会说。在我证明自己之前,你不会蠢到泄漏手里最重要的牌,何必浪费彼此的时间?”龙方飓色道:“我只要成为你希望应风色成为的那个人,这笔买卖不用问细节,也能做得。”

“我希望应风色做什么?”羽羊神笑开了,听着很是满意。

“做龙庭山之主,同他叔叔应无用一样。”龙方抬起头来:

“现下我明白了。我能做得更好。”





第八八折





是耶非耶

蝶引寻踪




羽羊神安静片刻,点了点头。

“你通过试验了。很好。”从怀里摸出本薄册扔给他。“被选入降界的人,或多或少都有可利用处,有的是不可告人的秘密,有的是想要什么。札记写的就是那些。

“我本欲将它交给最强的九渊使者,也就是破解青云绣卷、‘为龙皇统率九渊大军’之人,但你能说服众人与你一块,宰掉最强的应风色,此物助益有限,尽信书不如无书,莫要因此影响了你的判断。那是你最有价值之处。”说着径往屋外行去。

龙方飓色无法判断这是不是“对话结束”的意思,考虑到羽羊神未必能自由出入龙庭山,等他主动联系,不啻闭目待死,灵机一动,泼剌剌地翻动薄册,果然找到关键信息;一想羽羊神准备得如此充分,肯定不是为了临时起意的自己,赶紧追上去。

“我虽杀了你属意的统帅人选,这笔买卖不会让你吃亏的。”

羽羊神停步回头,听着却没什么火气。“我承认有些意外,但我属意的不只是应风色,你也一直在考虑的名单中,要不,就不会给你天火翼阳刀了。看来你还是没什么自信啊,这可不成,我已将买卖押在你身上,没有失败的选项。这样罢,我再拿出一项诚意来,你可得给我好好的干。”





从应风色的角度,即使二人去到院中,拉开了距离,仍无法看见他们腰部以上的动作,只能从地面墙上的投影推测一二。所幸羽羊神说了“札记”,应风色才知他给龙方的是本手札,听得龙方惊呼一声,好奇难抑,往外爬出些个,见檐柱上映出两条黑影,持刀的自是龙方飓色,另一人却是颅圆身长,似裹头巾,手里拎了只绵羊头似的大家伙。

应风色微怔,登时魂飞天外。

(羽羊神他……脱下了头盔!)

他几乎抑制不住爬出一探的冲动,羽羊神却没给他机会,手中的羊头剪影眨眼又回到肩颈上,声音仍经竹簧,并非是原本的人声。“知我身份者,你是这世上第五人。自信点,别给我丢人哪。”

“您……您是……”龙方飓色嗓音嘶薄,微微发颤,却非惊恐,而是惊讶。这点应风色尚能分辨。

“还认得我么?”羽羊神笑道。

“认……认得。”响起急促的翻页声。“那这位……岂不是您的……”

“不必多虑。”羽羊神俐落地打断他。“对买卖有益,你便活剐了他,我也没别的话。若烹羹汤,可留一碗给我,尝尝滋味。”

龙方沉默半晌,不知是平复心绪,抑或思索什么,再开口时已恢复宁定。“先生这样说,我就放心了。其他使者还未苏醒么?抑或连这点,亦由先生控制?”

羽羊神笑道:“你想先下手为强,杀掉那言满霜,怕是要失望了。我方才自主屋处来,沿路只见庄丁刀客尸横遍野,没半个女使者。”

龙方飓色默不作声,随即一阵打草拨树似的异响,片刻才见龙方从廊下另一头走回,不知弄什么玄虚。羽羊神语带笑意:“是不是?你那凉透的露橙师妹也不见啦。”应风色心头一悚。

江露橙是在隔邻褪了裤衩,露出嫩股,诱得他狠狠针砭,应风色怕耽搁正事,狠下心将光屁股的少女撵出房,谁知竟遭龙方毒手。从时间上推算,怕两人偷欢的当儿,龙方便在附近窥看;待江露橙落单,才现身杀人,就近藏尸。

羽羊神听着毫不意外,甚至有些幸灾乐祸,就算非他藏了人去,也知是谁带走了人,只是无意透露。龙方是个人精,不会想不到这一层,果然再开口时明显审慎许多。

“言满霜武功高强,储之沁剑法不恶,无乘庵那厢若铁了心要为应风色报仇,我没把握不杀人。”言下之意,羽羊神要保姑娘周全,须附带停战的保证。要不现实里双方杀成一团,没法专心做买卖。

“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?”羽羊神哈哈大笑。“谁碍着咱们的买卖,你将障碍清扫一空便是;如若不然,便是我清扫你了。我只是告诉你,这些姑娘们已不在这儿,你当然可以再搜得仔细些,找到的话要杀要肏我管不着。买卖办好,是我唯一支持你的理由。

“现下是没有降界啦,反过来说,你也可将现实当作是巨大的降界,就是召羊令‘建立现世据地’之意;这种降界还有个好处,就是永不结束。希望咱们下次碰头,是在龙庭山上了,别让我失望。”沙沙沙的脚步声逐渐远去,相较于一直以来的浮夸表演癖,这般退场简直平淡到半点也不羽羊神。

地影曳长,应风色依稀见得绿芒回映,一闪即逝,与先前冰无叶所持“巨召羊瓶”原型相若,心想:“连心珠术法解开,其他人也该醒了。”打算趁龙方离开,悄悄钻出床底。

岂料龙方飓色并未远离,脚步声始终在庭院中徘徊。

蓦地室外强光一闪,伴随着“咻”的一声破空锐响,应是施放烟花一类。

意识“回”到身躯后,动念即知的异能迅速消失,应风色想不起道具目录里有无类似的道具,不免生忧:

“看来他无意离开,却是召众人前来此地会合。”

火号放完,院中龙方身影拔起,接着房顶“喀!”一声轻响,想也知是谁人落脚。应风色心中冷笑:“做贼心虚,也怕旁人算计你么?”

片刻树丛里沙沙乱摇,一人小心翼翼窜上廊间,靴尖在门缝间停留了好一阵,约莫是窥见屋里的尸首,顿失冷静,急忙推门而入,低声道:“怎……怎被移到了此间?是……龙方么?”喉音沙哑,听着虽然年轻,却透着兽一般的狞恶。

应风色听出是谁,却莫名觉得不像,说不上哪儿不对劲,就是隐约觉得不对,似乎自己长时间以来,一直弄错了什么。

来人“铿!”拄物跪地,把手伸向尸体,映入应风色眼帘的赫然是半痴剑的铲尖,料想主屋中此人最快苏醒,循火号而来,随手顺走神兵,不禁切齿:“所有人里,居然是他最贪。”忽听龙方从檐外翻落,怡然道:“不想何小弟醒得最早,我倒是小瞧你了。”

来人正是何潮色。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跳起来,差点撞着桌凳,抄起剑铲,才想起此物绝不该在自己手上,放也不是、藏也不是,讷讷道:“龙方……龙方师兄,你……你怎么在这儿?”

半痴剑在众人昏迷前,本被龙方负于背后,是冰无叶嫌剑铲与翼阳刀累赘,拎他来时随手弃置,少年可没胆子从他身上搜宝。龙方明知如此,却巧妙利用了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态势,乘势压他一头。

“这些个没营养的瞎客套,咱们就省起来罢。”青年朗笑:

“你做了几个月的何潮色,是不是觉得其实也不算怎么爽。那些原本欢喜你哥哥的人,怎地轮到你扮起哥哥,渐渐都不同你来往了?山脚下几个与你哥眉来眼去的姑娘,突然怕起你来,你本来不想害她们的,是也不是?”

应风色忽明白了他的意思,差点失声叫出,急急掩口,星眸瞬转,越想越觉丝丝入扣,难怪方才觉得不对劲。这个何师弟既是他又不像是他,原来降界中被刀鬼所杀的,是哥哥何潮色,何汐色不知何故说“被害的是弟弟”,以此法顶替了哥哥的身份!

他二人是孪生,相貌、身材全无不同,但何潮色活泼外向、能言善道,胆子又大,不但在山上人缘甚佳,与山下的姑娘们交游也是无往不利,如鱼得水,快活自在。

何汐色不同乃兄,性个阴沉内向,全仗兄长照拂,才免遭同侪排挤。

这么一想,他会想窃取兄长身份,以“何潮色”的名字形象活下去,似也不难想像。但“你本来也不想害她们的”是什么意思?莫非——

何潮色……不,该说是何汐色霍然抬头,瞬间浑身绷紧如钢片,是随时都能出手的状态,身姿却无明显的改变,无论修为或战斗上的反应,与过去直若两人。看样子,他在主屋与岑华色相斗时,居然是藏了手的,连运古色都无这般惊人的成长幅度。

想到运古色,应风色心一沉,没料到答案如此简单,又令人失望。

约莫从运古色身上得到灵感,那些最后拒绝了何汐色的山下姑娘,全成了他采补修练《天予神功》的鼎炉材料。大幅进步的修为正反映作案的频率,决计不是龙方飓色轻描淡写的那样。

近日内,龙庭山下并无采花贼犯案的风声流传,如非何汐色善后的能力滴水不漏,便是有人帮忙掩盖犯行,把少女失踪之事压下,或导引到其他不相干处。

而何汐色在最初的震惊之后,也想到了这一点——毕竟如何善后,只有他自己最清楚。若连何汐色都觉事情被摆平得太过轻易,大概就能立刻明白,“善后者即协力者”的道理。

“我一向照顾自己人,和应风色不一样。”龙方飓色上前一步,宽阔的肩膀遮去了射入房里的幽蓝月光。“再这样下去,你得来不易的第二人生,就要恢复成过去……不,是过去糟糕得多。我们好好解决你体内杂气紊乱的异症,我再教你如何真正成为何潮色。”

今夜之前,何汐色会对此抱持怀疑,但龙方师兄杀死了应风色,尽管他身边有武功高得不可思议的言满霜——何汐色亲眼看见女童独斗冷月三刀,像耍弄小孩儿般游刃有余,下巴差点吓脱——以及在奇宫众人之中,实力仅次于应师兄的奇葩鹿希色,就连小师叔都不是好相与的。直到少年将运日匕搠入应师兄体内,仍觉不可思议。

龙方飓色观察他面上七情变化,嘴角微扬,向他伸出右手。“拿来。”

何汐色迟疑不过一霎,倒转剑铲,将长柄递了给他,垂手退到门边。

要不多时,运、顾二人一左一右,挟着平无碧而来,运古色大老远地见他手持半痴剑,垮着脸重重一哼,嘴角扬起:“好嘛,干死个麒麟儿,又来条尾刀狗。龙大方,你能不能长点心眼,半痴剑说好归你了,你他妈连死人也扛走?有你这么饥渴的么?”

“……降界没了。”龙方飓色冷冷打断他。

“废话,青云绣卷不说了吗?用召羊令建立现世据点,若然成功,这回是最后一轮降界啦。”运古色没好气道:“麒麟儿死了,咱们这还凑不上五万点?这兑换之间是他妈黑店——”忽然闭口,终于意识到不对劲。此前没有一回降界是这样结束的,不进兑换之间结算,跟谁换奖励去?看来是羽羊神那王八蛋跑路了。

龙方飓色冷道:“降界没了。”

“都不作数的……那种没了?”运古色神情阴沉,再无一丝戏谑。

龙方将众人的错愕看在眼里,朗声道:“或者说,此后再也没有羽羊神筹办的幽穷降界,没有神神叨叨的任务,没有那些个鬼牙众,没有挣点,没有兑换……什么也没有。你自由了,运古色,再不用担心睡到一半被逮进死亡任务,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。”

没人接口。龙方飓色看着四张脸上很难说是欣慰、甚至看着像是失望更多,莫可名状的神情,忽然一笑。

“老实说我半点也不高兴。以前没有降界的时候,我也没活得更好,除了可能会死,降界给了我武功、神兵,还有漂亮的女人,这些奇宫可没给过我。羽羊神是王八,但‘脱离降界’一直是应风色的主张,所以他今晚死了。”回身一蹬,残剩的小半堵屋墙轰然倒塌,粉灰弥漫间,露出屋内的尸首来。

运古色本欲上前,但终究没有动,细目乜斜,哼笑道:“说到了底,你是想做老大罢。麒麟儿死了,这领头儿的位子才空出来,你个死胖子便坐不住了么?咱俩是打一架呢还是怎的,划下道儿来,老子不想再让人骑到头上。”

龙方飓色笑道:“若由我来召开降界,能不能做这个头儿?”

“凭什么?”运古色正欲说几句损话,忽然皱眉:“不对,你龙方本家是真他妈有钱。你小子连老大的位子都想要花钱买啊肏!”

“要说我们在降界里学到了什么,那就是我们能做到的事,远超过我们自己的想像。”龙方环视众人,正色道:“去除那些神神叨叨的皮相,降界就是合适的目标、缜密的计划、有效的行动,最终获致成果;便没有羽羊神,这些我们也能办得到。想要就去拿到手,只毋须以点数兑换而已。”

他们甚至杀了燕长老。非是迫不得已别无选择,若连奇宫长老合议的头面都杀得,他们能做的事可多了。

在今夜以前,说出来怕连自己都会失笑的念头,此际正于每个人的心中细细咀嚼。没有了羽羊神的死亡威胁,他们可以挑选合意的目标,为其所欲而行动,非是为了其他人,而是为自己。

“老实说我有点心动。”运古色眼白一翻,阴阳怪气。“还是那句老话,横竖一起干,那干嘛不听我的?”

“……我能给你海棠。”龙方忍笑。

“肏你妈的,玉霄派是你的后宫么!”运古色哇哇大叫,一指墙内。“上一个开后宫的王八蛋都凉了,你他妈跟我说这个!呛我呛够了没?”

“应风色的后宫是吃独食,但我不是。”龙方两手一摊。“海棠也练有《天予神功》,造诣不比你我差,与她双修合练,远胜过你去奸污其他女子,收那点儿零头琐细。她可以是你的鹿希色,这,就是我与应风色不同处。”

运古色啃咬指甲面色数变,半晌才道:“半痴剑我不同你争,但麒麟儿身上的装备我要。你让海棠死心塌地跟我,我就听你的。”龙方飓色道:“装备你们四人说好怎么分就行,我的份可以不算。海棠的事就这么说定了。”运古色似笑非笑,忍着喜色、抓耳挠腮的模样恁谁都能瞧出。

平无碧烂泥一滩,谁也没想问他意见。顾春色审时度势,自知以一敌三毫无机会,淡淡一笑:“小可亦以龙方师兄是瞻。倒是水月和天门的几位师妹,还有本山鹿希色鹿师姊,我等一路前来都不见踪影,日后须如何待见,龙方师兄也得做个区处。”

运古色“啧”的一声。“那言满霜古怪得很,只怕后患无穷。还是打听她们的落脚处,咱们先下手为强?”

龙方飓色负手微笑。“不急,此事还须着落于顾师兄身上,待我安排妥当,再与诸位说明。”顾春色也未多问,只微笑颔首。

众人跨过圮墙,七手八脚剥除尸身的装备,分配停当,又将林江磬等人的尸体集于廊边,在龙方的指挥下一一剁去使刀之手,让何汐色携往瀑布那厢丢弃,再将尸体面目砍得稀烂,燕无楼也是一般处置;布置完成,天已灰濛濛地有些亮。

“……这便走了呗。”运古色的声音自远方传来:“咱们还得摸回山哩。”

床下应风色数着次第离去的脚步,有一人始终伫立屋前,默不作声,良久才低道:“我走啦,师兄。愿来生你我永不复见,无偿无欠。你且一路走好。”

砰的一声,似是扔下硬木之类,旋即一阵哔剥脆响,片刻热流烟气倒卷入屋,应风色面色丕变。

(不好,他要焚尸!)

换作应风色,怕也只有这个善后的法子,所有证据一股脑儿烧掉,火势最好延至山头,烧个清洁溜溜,连半点痕迹也不剩。

这屋朝廊院的整面墙坍毁,应风色一出床底,必入龙方飓色眼中。龙方纵使不知《夺舍大法》之事,以他对韩雪色之不善,发现毛族贱种躲在床下,不知听去多少秘密,岂能留活口?应风色连爬出床的机会也无,暗祷龙方赶紧走,无奈火光炽旺,视界里一片亮红;须臾间烧烟自四面八方滚入,望不清屋外景况。

“不行了,便被发现也顾不上啦!咳咳……咳咳……”

应风色掩住口鼻,忍着眼中酸涩,奋力爬出,一路爬向靠外侧那面墙;稍稍接近,但觉滚烫如洪炉,抬见窗櫺间火舌吞吐,直如活物,怕有人在外头也放了火,烧着整片干枯的秋草,火势一发不可收拾。

这运气也太背了。应风色硬着头皮爬向圮墙,撑起成蹲跪之姿,咬牙一跃,原本打算凌空翻过墙火,落在院中柔软的泥土草地上。岂料甫一拔起,膝肘腰腿就没处协调的,便用上所有气力,居然没能跳起,整个人直挺挺撞向墙砖,腹肌贴着参差砖碎狠狠擦过,如遭锯牙蹂躏,痛就不消说了,这还没完。

颀长的青年滚过着火的廊板,擦撞檐柱边缘、摔下廊阶,这当中无论怎么试图稳住,笨重累赘的身躯就是不听控制,反将伤害极大化,撞得他头破血流,眼冒金星,回神已在尸堆里。

林江磬、方病酒……潇洒风流的“冷月四刀”剥除了里外衣衫,一丝不挂,叉举着剁去手掌的上肢,放干血的破碎面孔灰败扭曲,看着也与屠宰后的猪羊剖片差不了多少,毫无尊严,只觉无助可悲。

应风色鲜血披面,手一捂才觉疼痛难当,呲着牙重新调整力道,勉力抹去碍着视线的血污。

这其实是合理的。他支使原本的身体二十二年,运使肌肉之法、气力的分配拿捏等,都不是为了这副更高更壮的毛族之躯所养成,本能至此无用,想当然耳的习惯只会让他滚落台阶,摔成重伤,连迈步都抓不准距离。

——而在火场发现“其实你不太会用这个身体”这件事,实在是太糟了。

更糟糕的是:这堆胡乱叠起的赤裸尸骸,数来数去也只有五具,大清河派的冷月四刀和燕无楼长老都在,独独缺了他自己。

应风色茫然四顾,蓦地心头一悚,背脊莫名生出一股寒意,回头见月下一名著夜行衣的纤细女子,以不知取自何处的衣带束在“应风色”腰间,单手提着,没比提捆柴薪更吃力。

被火光映亮的雪白瓜子脸精致超凡,美貌是不消说了,温婉的气质更胜名门闺秀,是无论谁来看,都无法讨厌起来的、毫无死角的美人。

但应风色虎目圆瞠,仿佛看见世上最恐怖的物事。

毋须调阅识海记忆,他也不会忘记这张面孔。尽管十年前初见时她一丝不挂,长埋土中的细致肌肤透出一股微带幽蓝的苍白,看上去比月华更阴冷。那时她的美貌更妖异也更令人迷惑,或许是因为智识未复,尚无人性的缘故,只剩下本能的交媾欲望隐隐祟动。

那个女阴人。他记得岁无多喊她“深雪儿”。

她……她为何在此?又为何要劫走我的身体?

女阴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仿佛在打量许久不见的亲戚小孩,带着姨母般满满的宠溺包容,能让他调皮胡闹,无论如何都不会责备打骂——以她的年纪来说,很可能真是这样的心情也说不定。应风色记得她与奚长老是一辈,或还大着几岁,虽然外表全看不出。

“我看,还是算了罢。”她叹了口气,喃喃自语。

应风色倒抽一口凉气。这个声音和语气……是梁燕贞身边的侍女!

“且慢!你是——”没等他说完,女阴人摇头道:“你会让小姐伤心的,这不好。”裹出紧致曲线的笔直细腿一抬,将应风色踹回燃烧的屋里!

应风色眼前一白,轰然撞进屋内,衣发沾上火星,顿时烧起!他痛得在地上打滚,但四肢躯干连这个动作都做不好,无助扑灭焰头;但听“喀喇”爆响,浓烟中房顶不堪火烤,横梁应声弯折,瓦碎灰粉簌簌落下,眼看是撑不住了。

危急之际,一人撞窗而入,裹着浇湿的外袍着地一滚,兜头罩落。应风色挣扎未果,身子骤轻,热流冷风接连刮过肌肤,分不清是刺是痛,剧烈的摇晃使他眼冒金星;也不知过了多久,才被人往地下一掼,摔得头晕眼花。

应风色挣脱罩衫,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,山风沁入肺中,熨平了每一处的滚烫刺痛,定睛一瞧,远处冒着浓烟的火场不过米粒大小,来人竟扛着他跑了这么远。

一旁膝掌撑地的少年,也贪婪汲取着新鲜的空气,微带金红的卷发在脑后随意以皮绳束起,鲜明浮凸的五官轮廓衬与远方的鱼肚白,完美一如雕塑,正是飞雨峰那名毛族少年莫殊色。

“莫……莫师弟……谢谢你……”应风色回想着韩雪色说话的口吻,权作是练习。“你怎知……怎知我在这儿?”

莫殊色又狠狠吸了两口晨飔,哼道:“我找你一夜啦,见你房中床榻凌乱,衣衫褪得乱七八糟,猜你是被人强行带走。你若与你那阿妍姑娘远走高飞,就算不留封书信婆妈一番,肯定也要叠好被子的。”

他看似寡言,料不到在熟人面前也是个话多的,然而应风色尚有一节不明,不弄清楚心中难安。“驿馆……离此甚远,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?当真是好……好厉害——”莫殊色伸手往他衣䙓下一扯,拽出只锦绣香囊,掌中运劲,转瞬间迸出浓烈药味,草丛中飞起蜂蚁之类的小虫,虽只数只,一股脑儿蜂拥上来的模样还是挺吓人的。

少年将香囊远远掷开,抛弧所经之处,均有黑点飞窜,蔚为奇观。

“你要感谢这个时节还有些许亮火虫,要不夜里荒山野岭啥也看不见,我就不想找了。”莫殊色随手将他搀起,咂嘴道:“你要谢谢我给你这香囊,下回我再给只新的,你还得心怀感激地收下。”

应风色模仿着韩雪色的嚅嗫。“那是……那是一定的。”

莫殊色突然停步,侧首凝眸。“但这香囊根本不是我给你的,我只把‘蝶绕香引’的药末悄悄填进去而已。若非阿妍姑娘所赠,你随身带着是有病么?”

应风色心尖儿一吊,料不到少年有如此心计,绞尽脑汁欲砌词带过,蓦地一阵天旋地转,背心仿佛被一根极其粗大的钢针贯入,痛得难以忍受;神识仿佛亟欲自保,倏自肉体内抽离,但此非发动性功所致,欲出未出,既未钻入识海,也没能返回身躯,像是夹在虚实之间的中阴界里,时序错乱,五感飘忽,依稀听得莫殊色大叫:

“喂、喂,你怎么了……你怎么了?别吓我啊!”

风声呼啸,四周情景交叠,转瞬已不在山岭间;有竹林也有草庐,莫殊色嘶声叫道:“姐姐!你瞧瞧他……快瞧瞧他!”一把动听的女子嗓音冷道:“你带个回光返照的死人给我做甚?不治!给他订棺材去。”

莫殊色急道:“不成!这是娘交给我的人,他不能死!你给我救活他……我没求过你,就这回……他一定不能死!”

女子叹息道:“她不是你母亲,她只是利用你。她若在乎你的死活,怎会让你去龙庭山做这么危险的事?”应风色死命凝聚气力,想听清二人的对话,但虚弱的身体似乎再也拉不住魂灵,两者间的联系越来越淡,相距也越远——

这种轻渺他非常熟悉,今日内已是第二度遭遇。

那是生命将逝的感觉。





(第十一卷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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